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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时日

2025-12-26 09: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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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滋味


“吃大食堂了!”人们兴奋地传着这个消息。

家家锅灶冰冷冰冷,烟囱里没有了袅袅的炊烟。小孩子欢蹦乱跳地拉着大人,去大食堂排队吃饭。有些人家把饭端回家去吃,我们家也这样。大人端回来一盆粥,玉米面混着黄豆。大家都吃一样的饭,有说不出的新鲜,人们都认为“共产主义”来到了。

听说住在北边的人家把锅啦、水桶啦,凡是沾铁的东西都交到钢铁厂去炼铁。

粥越来越稀,窝窝头越来越小。不知什么原因,大家又回家自己做饭吃了。

这年,又涨了一场大洪水,牡丹江水气势凶凶,漫天满地撒野。淹没两岸的庄稼,冲毁房屋。秋天粮食极为紧缺。中秋节那天,全家吃了一天炖白菜。没人提及月饼,似乎它已经和人们不相关联。妈妈出去一天,晚上八九点钟才疲惫地回来,背着十来斤土豆。妈妈说:“我今天到朱家沟想去买点粮食。没想到屯子里家家都说粮食自己吃还不够,没有粮食卖。我跟他们说家里没粮,孩子饿得直哭,求你们卖点给我。有家老太太听我说得可怜,就卖给我十来斤土豆。我像得了宝贝似的,赶紧跑到火车站。可是火车站检查得很严格,见了粮食就没收。我怕被人家收去,躲在庄稼地里,天黑了,看见火车进站,才急忙跑上车。为了这点土豆,我在庄稼地里不敢动,水没喝一口,更别提吃饭了。”

妈妈为了全家吃上饭自己吃苦受累,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心疼妈妈,可我能帮妈妈做点什么呢?家里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原来经常吃的玉米面饼子、窝窝头已经看不见了,吃的是掺了多半菜的粥。

那年冬天能吃粮食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粮食价格高得惊人。粮店里一斤小米不到一毛钱,黑市的小米要三元多一斤。爸爸和哥哥星期日的时候,到山间草甸子里去打羊草。打了一大垛一大垛的羊草,才卖三五十元,买上三斤、五斤的小米。这时爸爸会露出久违的笑容。爸爸爱喝酒,在这艰难的日子里,他的酒没有了;爸爸爱抽烟,现在没有黄烟叶,他就撸来树叶权当烟抽。

爸爸每天下了班,就到粮店排队,领一天的口粮。定量是每人八两玉米。我和妹妹还不能领到这么多。爸爸常常要排到深夜。一天他排到黎明三点多钟,才领到四斤玉米粒。在熹微的晨光里,爸爸头发、胡子、眉毛挂满白霜,满脸疲惫。这些玉米粒像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我脑子里产生了奇妙的画面:爸爸是个老神仙,他给我们送粮食了!

爸爸舍不得拿到石磨上去加工,如果到石磨上加工会占去一些,连这四斤也保不住了。爸爸就搬来一块石头,下面铺一块布,抓起一把玉米,拿榔头小心地轻轻地敲打,玉米碎裂成不同的形状。那些玉米碎碎的金光,把屋子照亮。金光刺着眼睛有些疼痛。想象着可以吃一顿香甜的玉米粥,鼻子里嗅道了久违的香味,馋虫蠢蠢欲动,肚子里就咕噜咕噜地响,口水不自觉地流下来。

吃饭时,桌上并没有香甜浓稠的玉米粥,只有一盖帘黑糊糊的甜菜渣子,里面闪着几颗星星般的金黄的玉米碎屑。妹妹小,妈妈给她做了一个玉米饼,里面放了一半甜菜渣子。看着妹妹香甜地吃着,我想那一定是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我贪婪地看着妹妹吃完,我知道妹妹小,我得让着她,不然爸爸妈妈会很难过的。我不能帮他们,也不能让他们再烦心。

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甜菜渣子是甜菜榨糖之后剩下的渣子,以前人们用它喂猪,现在成了救命的食品。我们家是通过亲戚托人才买来一些,爸爸妈妈为此还千恩万谢,并告诉我们:我们是幸运的,很多人家连这也没有呢。甜菜渣子吃起来真的很难下咽,粗糙,味道既甜,又不是正味的甜,似甜非甜;既苦涩又不是纯正的苦味。加了盐后既有苦,又有一点似苦非苦,像中药。吃到嘴里就想吐出来,可是不吃又饿,只能甜菜渣子穿嘴过,不嚼不品,囫囵咽下,交给胃去消化吧。这虽不好吃,但还能让肚子有东西来消化,总还是幸运的。

东北人家有个定例,每年秋天,家家都会储存过冬的白菜、土豆、萝卜,腌酸菜,腌咸菜,用来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今年洪水淹过肆意泛滥,粮食,蔬菜全没了,想要菜色,也都是奢望。

肌饿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痛苦,却激发了人们为填饱肚子的“创造力”。玉米秸、向日葵杆子里的瓤,加工成粉,榆树皮里层的光滑的树皮加工成粉。这些粉用水调和成糊状,把锅烧热,糊糊倒进锅里,慢慢地糊糊摊开来,用铲子轻轻翻动,一会儿一张白生生的饼就烙好了。我和妹妹经常守在锅旁边,等着品尝这美味佳肴。可是这好看的面饼吃起来却是干涩难咽,不吃又没有别的东西。吃吧,吃吧,总比肚子里咕咕叫要好一点。吃完这些东西,肚子不叫了,可人人承受着干燥便秘的痛苦。

邻居有一位老太太姓范,据说过去是南方城市里大户人家的女儿,温文尔雅。她的女儿读医科,参加工作后,嫁给了一个海军干部。后来海军干部转业,来到我们这小山沟沟里。范老太太的女儿当了林业局职工医院的院长。那年,他们没有挨饿。

一天,范老太太端着一个旧铁盆子来到我们家,铁盆子里面装着白菜帮子,削得厚厚的土豆皮。她问我妈:“老王太太,我这些白菜帮子和土豆皮你要不要?”我妈看见了,像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砸得她有点晕。她如获至宝,感动地连声说“要,要的!谢谢啊!”妈妈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洗干净,土豆皮、白菜帮炖在一锅里。灶下木柈子熊熊燃烧,锅里土豆皮,白菜帮子上窜下跳,如同一帮小孩子在推推搡搡,嬉笑打闹。那天我们家吃了一顿久别的佳肴!已经很长很久,没有吃过单独的炖菜。全家人像过年似的,我吃得正欢,不经意看见妈妈在偷偷抹眼泪。

爸爸托人在亚麻厂买了一些榨过油的亚麻籽,买回来大家都欣喜若狂,因为亚麻籽有油,我们已经很久不见油星。妈妈把亚麻籽团成团,放在锅里烙。一会儿就听见锅里的亚麻籽滋滋地冒油了,好香!一股油脂的香味渐渐地在屋子里飘散着,勾引着我核妹妹,我们赖在锅灶旁,等着吃这亚麻籽饼。我说,:“我那吃五个!”妹妹说她能都吃光!”心立即被幸福充满了!

亚麻籽饼端上来了!我们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油在嘴里滚动,不敢张嘴,生怕油流出来,真香啊!一个手掌心大的饼,还没吃完,就感觉头有点儿晕,人有点儿飘。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吃饱了再说。吃完一个,头晕脑胀地想睡觉,再也吃不下去。大人们说这亚麻籽香是香,但吃了会上头,不能多吃的。这亚麻籽饼可以当蒙汗药了。

春节到了,每人供给八两面粉,二两猪肉。住在山里的亲戚给了一棵白菜、几个土豆。好歹吃了一顿饺子。没有鞭炮,没有鲜艳的对联福字,孩子们没有新衣服,但还是走街串巷地拜年。人们都木呆呆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还是那么寒气逼人。人们肚子里没有食物,没有抵抗力,身上格外冷。盼望着春风快点吹来,地里山里会长出野菜、树上会长出树芽,日子就会好过一点儿。可是,春天的脚步就是迟迟不前。虽然姗姗来迟,但总还是来了。地里的野菜,婆婆丁(蒲公英)、小根蒜、四叶菜、苦菜等等,被人们一茬一茬地摘光、挖走,塞进空瘪的肚子。

每个星期天我都要挎上篮子,和小伙伴们到山上,去采野菜。那天早晨,我吃了一个亚麻饼,就和一些小伙伴上山了。我们都是八九岁的孩子,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和大人一样,想方设法解决吃饭的问题。

我采了大半篮子野菜,下山时肚子空空瘪瘪,如果不是还有脊梁骨,我的肚皮和背上的皮,一定会粘连到一起。两腿软得像煮烂了的两根细细的面条,怎么也站不起来。坐在山坡上,家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眼泪不自觉地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小伙伴们都陆续下山了,他们也是又累又饿,谁能帮得了我呢?我擦了把眼泪,坐在地上,手撑着地,像个残疾人似的,往山下挪动,不敢往山下滚,妈妈还等着我挖的野菜。

终于回到家了。我没有把坐在山坡上流眼泪,下不了山的事告诉妈。妈妈的瘦弱让我不忍心告诉她。


播种希望


这年的春天,林业局号召职工上山开荒种地,生产自救。

五一节放假,我跟随爸爸和哥哥爬过东面的大山,找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山坡,爸爸和哥哥砍倒树木,把杂草树叶拢到一起,点着火,把这些付之一炬。我负责看火,生怕火星飞出去,把别出的树木点着引起山火,那样麻烦就大了。

中午时,爸爸用树杈搭个架子,把小铁桶挂在架子上烤,那是妈妈为我们精心准备的午饭:小米掺杂着甜菜渣渣,照得见人的土豆汤。现在饭和汤都混在一起,但毕竟是粮食。快一年没吃到这纯粮食的饭了,简直是来自天堂的美味。吃着这样的午饭感动得要流泪,妈妈舍不得吃,怕我们上山种地没力气,特意给我们做的。

稍事休息我们又拼命的干起来活来。我们都有一个念头:只要我们辛勤地开荒种地,我们就不会像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这样挨饿了!

太阳将要下山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山。虽然疲劳,可是希望却激励着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去山上种地。种了玉米、黄豆、萝卜,白菜等等。我们盼着风调雨顺,我们盼着小苗快快长大,快快结果,快快成熟。这土地寄托着我们的全部希望。

我爸还到处搜寻,看到能种庄稼的地方,哪怕只有巴掌大的地,也一定把它种上玉米之类。爸爸说:“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

不知道爸爸从哪里弄到的西甜谷(苋菜)的种子,只要看到能种的地方,哪怕巴掌大,也见缝插针地种下去。很神奇的是,西甜谷的种子很快就发芽,长叶,有的叶子翠绿,有的紫红,真个是姹紫嫣红开遍,生机勃勃,几天就覆盖了地面。妈妈在西甜谷中挑长得高的拔出来,一会儿就拔了半筐。饭桌上有了新鲜蔬菜,我们吃着西甜谷,叶子柔软,清香远,真的好吃!从去年秋天到如今,才吃到这纯正的菜,我们有菜吃了!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有粮食吃了!

八月玉米灌了浆,涨鼓鼓的,我们掰下个大成熟的,背回家,煮了满满一大锅,鲜玉米的香味飘出了家门。全家人都拿着玉米棒子在啃,慢慢地咀嚼,咀嚼玉米的甘甜,咀嚼生活的艰辛,咀嚼劳动收获后的喜悦。我们还把玉米分给邻居,大家共同品唱。

丰收了!我们把成熟的玉米、黄豆、萝卜、白菜背回家。我每次背个布口袋,虽然背不了多少,但蚂蚁能搬山,背一点少一点。山路陡峭,我连滚带出溜,有时候,人滚下去很远,口袋随着滚,里面的东西散了一路。我气愤地捡起来,装好,又背着跑下山去。

我牢牢记住“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粮食来之不易。艰难的日子熬过去,人们从死亡的悬崖边上爬回来了!经历过饥饿和种地的艰辛,我养成了不浪费粮食,珍惜劳动果实的好习惯。


杀年猪


那年,我们家养了一头猪。

地里种的东西人吃还不够,当然猪只能吃泔水。爸爸就在凡是能长东西的地方种上倭瓜、土豆,苋菜等,这些植物叶子长起来,就择叶子给猪吃,做饭的淘米水、刷锅水喂猪。我每天放学后先去田间地头采猪牙草(马齿苋),采回来就把猪牙草和菜叶子剁碎,扔进锅里,合着淘米水、刷锅水一起煮熟了喂给猪吃。

秋天,有了倭瓜,土豆、萝卜、白菜,主动生活也改善了。猪吃着这些东西就像吹了气儿似的疯长。大人们看着猪一天天的胖起来,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这头猪寄托着全家人享受生活的希望。

天气越来越冷,妈妈每次喂猪回来都冻得丝丝哈哈,搓着冻僵的手。常听爸爸说:“现在是冬月,得买块豆饼给猪壮壮膘了!”那时,人们养猪都希望猪肉越肥越好,可以给人们贫瘠的肚子加点油水。

终于盼到杀年猪的日子!

那天晚上,爸爸请来邻居——会杀猪的老佟。吃了晚饭,爸爸和老佟走进猪圈,把猪脚捆起来。猪眼睛瞪得很大,它或许感受到死期将至,就拼命挣扎,“嗷、嗷、嗷”拼命嚎叫,声音凄惨尖利。

猪被抬进厨房,厨房只有三平方左右,除去锅灶和碗橱,一头猪和两个人,已经再无立足之地了。哥哥、妹妹和老佟家的四个孩子坐在炕上。一铺火炕三米长,两米宽,坐着七八个孩子,像笼屉上挤得满满当当的粘豆包。我妈在地下转来转去,走不进厨房,也上不了炕。我们虔诚地等待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听着“嗷嗷嗷、嗷嗷嗷”的猪叫,我们吓得紧紧捂住耳朵。猪的叫声渐渐小了,我们才放下手,可是却不敢去看,也难以走进厨房。

我们急得要命,猪已经不再叫了,肉怎么还没煮出来呢?肚子里咕咕叫着,馋虫要顺着口水流出来。盼着盼着,时间怎么这么长,像是几个世纪。我们实在等不及,竟梦周公去了。等妈妈把我们叫醒时,一盆煮得喷喷香的肉骨头已经放在桌子上。我们顾不得斯文,一人抓起一根骨头啃起来,“真香啊!”这是一年多的饥饿之后,第一次吃到这香喷喷的肉骨头,我们要把以前欠肚子的债还上,啃着骨头,油沾满脸和手,龇牙咧嘴,饕餮横行,满心的幸福油然而生!肚儿圆了,可嘴还是忍不住吃。终于满脸油渍地睡去,美美地做着奇异的梦。

这一晚大人们真辛苦!分割猪肉,洗猪肠子,调和猪血,灌好血肠,煮出来一大方一大方的五花肉。

早晨醒来,更新鲜的香味诱惑着我们:血肠煮好了,一大盆酸菜切好了,一大锅肉汤翻滚着,唱着幸福的歌。妈妈把粉条、酸菜倒进肉汤里,鲜香味充溢在冬天的寒气中,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

酸菜出锅啦!妈妈拿起大海碗,均匀地盛满一大碗酸菜粉条。每碗菜上面盖四片四寸长的白花花五花三层的大肉,再添几块鲜红粉嫩的血肠。那时,谁家杀年猪,左邻右舍都要送一碗猪肉炖酸菜,大家共同分享这种快乐。

这时候我们小孩子就派上用场了。

大雪纷飞,我端起一碗猪肉炖酸菜,小心翼翼在雪地上走着,生怕摔倒,我自己摔倒没什么,摔了这碗珍贵的酸菜猪肉,那可是太罪过了。

走到人家门口,把菜恭敬地送上:“大娘,我妈让我给你家送碗猪肉炖酸菜。”

“大婶,我妈让我给你家送碗猪肉炖酸菜。”

听到他们说谢谢,心里乐开了花。家家都品尝着猪肉炖酸菜的美味。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人们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和左邻右舍分享美味,分享快乐。这成了当时没有文件规定的潜规则。

这时候,年就开始拥抱小镇上的人们了,幸福的感觉就像仙女洒下花瓣,美了小镇,美了小镇上的人。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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