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起,天色日渐低垂。铅灰云层沉沉压着远山脊线,空气清冽得似能拧出冰粒。万物收敛、天地岑寂间,大雪节气如谙熟时序的故人,披素裳从容踱入人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一个“盛”字,道尽节气的份量——凛冬自此正名,铺开最庄严的舞台。这不是序幕,而是高潮前奏,是大地交付所有喧哗与色彩,专候一场纯粹覆盖的仪式。天地铺开静默长卷,漫天飞雪,便是岁岁不失约的信使。
初雪总是矜持试探,疏疏落下几粒,似有还无,触襟即化,只留一星湿痕与钻颈的清寒。人轻颤间便明了:它来了。这份羞怯转瞬即逝,云层终是下定决心撕开口子,将蓄积已久成团成片的雪簌簌落下。此刻方懂古人以“花”喻雪的灵犀——那不是冰晶,竟是苍穹巨树琼枝摇落的无尽繁英。六出瓣、晶莹蕊,薄如蝉翼,盘旋舞蹈,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扑向大地。这花开得磅礴又安然,铺天盖地的清寒里,藏着岁月的沉静。
一夜北风紧。翌日推窗,呼吸骤停——世界已悄然换了人间。
北地大雪酣畅淋漓,南国雪景却另有一番温婉韵致。少有北地酣畅挥洒,多伴淅沥冷雨细密飘落,如筛下的银粉、捻碎的云絮。给粉墙黛瓦的江南披上半透明的轻纱,黑白底色因这若有若无的白更显清雅古朴。文人墨客最易动容:或携酒泛舟,看雪花入碧水无痕;或围坐窗下,呵开冻墨将清绝景致凝入诗画。大雪于南方,恰似温婉知己,造访短暂珍贵,只在亭台楼阁留惊鸿素影,在湖心画淡淡涟漪,大雪覆盖天地,也催生了岁寒里的烟火寻常——农谚早有昭示,“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当风雪渐紧,真正的“冬藏”便在这份静默里启幕了。土地在厚雪被下安睡,河流凝固成静默玉带。忙碌一年的农人收起农具,倚着暖炕抽旱烟,让疲惫筋骨在冬夜里舒展。这份清闲并非空寂,骨子里是饱满的积蓄。家家户户檐下,腌肉垂挂,油光凝霜;地窖里的白菜萝卜码得整齐,沾着泥土的湿气,藏着来年的期盼。农人伸手抚过菜叶,眼神里满是对来年的踏实期盼。越冬麦苗盖着天赐的雪被,安然做着翠绿的梦——雪被隔寒,更涵养墒情。皑皑白雪下,覆盖的是生生不息的温饱信仰。
记忆总被儿时一场大雪轻易拉回。那日天空先沉黄,再转灰白,随即鹅毛雪片洋洋洒洒充塞天地。这是我初见如此盛大的落雪,一群孩童欢呼着冲入纯净世界,仿佛闯入新奇乐园。雪仗少不了,雪球带着清冽力道在棉袄上炸开白花,尖叫欢笑震落屋边竹枝的积雪;堆雪人更是全力创作,火炭点睛、胡萝卜为鼻,再歪戴破草帽,一个笨拙神气的伙伴便立在院落中央,分享我们近乎癫狂的快乐。寒冷被奔跑驱散,功课约束带来的沉闷被白雪涤荡一空。我们忘却时间,直到暮色四合,母亲的呼唤穿过雪幕传来,柔软地将我们这些“野孩子”召回家中。
一脚踏进堂屋,暖烘烘的柴火与饭菜气息扑面而来。鼻尖立刻捕捉到焦甜——是炉灰里的红薯熟了。母亲用火钳小心拨出,焦黑皴裂的外皮渗出琥珀色糖汁,她撩起围裙角垫着,吹气剥壳,将金黄滚烫的瓤肉递到我冻红的手里。烫得在掌心颠转,却迫不及待咬下一口,质朴汹涌的香甜带着泥土的厚实与炭火的热力,从舌尖熨帖到胃里,暖意如涟漪般蔓延至指尖。儿时的雪藏着最纯粹的暖意,而雪霁后的郊野,则藏着天地最本真的静默。
故乡的雪,在记忆里总是绵长深情。清晨窗玻璃必结满奇幻冰凌花,非画胜画,是寒夜用纤细笔触勾勒的森林山川。屋后的红豆杉树,总在酣雪后裸露出遒劲枝干,枝桠间挂着的残叶早被寒风吹得蜷曲焦黄,几片倔强的枯叶黏在枝头,像被冰雪钉住的细碎信笺。风掠过的时候,它们簌簌作响,混着雪粒扑打枝干的沙沙声,是冬野里最清浅的絮语,漫过篱笆墙,钻进棉袄的褶皱里,落进年关的炊烟里。祖父佝偻着背,竹枝扫帚在雪地里划开整齐的弧线,“唰—唰—”的声响在寂静的雪晨里格外清晰。扫到梨树下时,他特意放慢动作,轻轻拨开落在花蕾上的雪,直起身时,鼻尖沾着细碎的雪粒,望着满树蕴含的花蕾,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念叨着:“给这老伙计添床厚被子。”儿时只觉有趣,如今方懂,这不是戏言,是源自土地与劳作的朴素共情——酷寒肃杀中,老者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另一份沉默倔强的生机,雪被覆盖的,是对“活着”与“绽放”的无言敬意。
雪霁时分,最爱独往郊野。天空被大雪浣洗得匀净如青瓷,山脚下几户人家,黑漆木门紧闭,门楣残红春联在白雪映衬下,显露出寥落的温暖。最动人的是屋后袅袅炊烟,清寒静止的空气里,起初是笔直灰蓝的一柱,升至半空被微风揉散,化作絮状缓缓融进青灰天色。这一点带着人间烟火的动态蓝痕,是宏大静物画里唯一的柔软呼吸,却更衬得四野岑寂深重圆满。
雪后之静,有质感有分量。不似夏夜静谧的黏稠,不似秋空澄静的高远,它沉甸甸笼罩下来,却无压迫感,反倒如无边清凉的纱幔,将人与外界纷繁嘈杂暂时隔开。心头拥挤的思绪、谋生的焦灼,都被浩大洁白无声吸附沉淀。心似被腾空,如雪地般干净——或念远方友人,或思岁月归途,或干脆什么都不想,只静静听自己的心跳与天地的呼吸相应和。耳目清明,肺腑充盈着雪后沁骨的甜净,这是自然的洗礼,无需仪轨,仅凭沉默覆盖便让人暂脱尘网,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中获得片刻喘息与澄明。
黄昏来得仓促,天色未全黑透,染着淡淡的蟹壳青。地上的雪却似能储光,在暮色里幽幽反射出朦胧明净,让天地维持着半明半昧的奇异状态。风彻底停歇,空气凛冽如静止的透明水晶。此时便无端想起白居易的句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或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样的时节,灵魂与肉体都渴望贴实的暖意。不必有高谈阔论的佳客,甚至不必有酒,只需一炉旺炭、一盏煨在炉边咕嘟冒泡的浓茶便足够。守着一窗渐深雪色与渐浓暖意,看夜色如墨滴入水,慢慢濡染吞咽窗外无垠的白。光阴流逝在此变得可感知,甚至能被“奢侈”地虚度。暖意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在心口凝成琥珀似的温存——这便是对寒冷最深沉的抵御。
夜深将息,独坐檐下。四野阒寂,只剩屋内橙黄灯火,将影子淡淡投在雪地,与一片洪荒的白静静对峙。我知道这完美脆弱短暂,明日日头升起,雪便会消融,从屋檐滴落,先晶莹如泪,再混入尘土成浑浊泥水。完美覆盖终将让位日常斑驳的生存,但此刻,它完整而庄严。它以纯白覆盖天地,让所有喧嚣归于简净;雪以纯白覆盖喧嚣,又以消融滋养大地,这循环恰如人生——有起落的喧嚣,也有沉淀的静默,最终都将归于平和。
唐人戴叔伦有句:“花雪随风不厌看,一片飞来一片寒。”飞雪这天上之花,落了千年,被人看了千年。它落在边塞弓刀、隐士竹篱,落在游子归途、农人梦间,从不言语,却构筑了无数人的山河记忆与岁月感怀。
那从九霄旋落的花,终究化入大地滋润土壤,成为时令流转的清冷韵脚、年轮深处的素洁诗句。而我们这些大地的定居者,就在这覆盖与显露、洁净与沾染的循环里,走过一个个冬天。我们堆雪人、烤炉火,在雪地里奔跑,在暖炕边守候,以寻常的烟火抵御严寒,以心底的期盼守望春归。然后静静等待,雪被之下第一缕破土的春消息——这等待,藏着冬藏的坚守,藏着对春归的期盼,更藏着生命在严寒中向阳而生的尊严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