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的米馃,是刻在游子骨血里的乡愁。那糯米碾出的白,笋丝与雪菜拌和的鲜,在蒸笼里腾起的雾气,总缠着离乡人的舌尖,一缠就是一辈子。小姨的一辈子,便被这口米馃味系着,从江南水乡到黄浦江畔,从青丝到白发。
小姨是家里第一个走出山坳的人。早年穿上军装,在第二军医大学的课堂上啃书本,后来转业到杭州钢铁厂当厂医,白大褂一穿就是几十年。可再硬的盔甲,也裹不住一颗念家的心。每年清明刚过,春笋冒尖的时候,她总会托人捎信来:"姐,做些米馃吧,想那口了。"
母亲总说,小姨打小就馋米馃。那时母亲做米馃,她总蹲在灶头边,眼睛盯着蒸笼里渐渐鼓起来的白胖子,鼻尖沾着水汽,直等到掀开笼盖的瞬间,抢过一个烫得直搓手,也非要先咬上一口。后来她远走他乡,这口馋瘾,便成了扯不断的牵挂。
最让母亲和我们一家人难以忘怀的痛,是1960年那个冬天。外婆在杭州住了些日子,身子骨总不舒坦,某天忽然说想吃米馃,话里带着气若游丝的虚弱。小姨急得团团转,托人寄来十斤全国粮票和买米的钱,千叮万嘱母亲:"一定做些送来,娘就念着这个。"
那时农村正吃大食堂,烟囱都得封着,谁家敢冒烟,就是犯了规矩。母亲揣着粮票去粮站,手抖着换了五斤大米,心里像揣着团火。等到夜里,村里人都睡熟了,她才敢用手磨在家关门磨成粉。要先打“气头”就是将水在铁锅里烧到适当的温度再加入米粉搅拌,这是米馃成败的关键步骤,母亲是做米馃老手,即使在煤油灯下也能撑控自如。味道的好坏全在菜馅,母亲把笋剁得细碎,拌上去年腌的雪菜,加入适量辣椒粉,这味道是让外婆、小姨终身难忘的。
几十个米馃蒸好时,天快亮了。母亲用粗布巾裹紧米馃,揣在怀里,踩着薄霜赶往东梓关码头。江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她却只顾着把布巾裹得更紧些,生怕米馃跳出包袱,怕外婆等不及。
轮船在江面上鸣笛时,母亲刚踏上栈桥。就在这时,身后窜出个黑影,是生产队里出了名的狠人。那人一把抓住母亲怀里的布袋,吼着"私藏粮食",就要往怀里抢。母亲死死攥着布巾角,哭喊着"这是给老人治病的",可对方是年轻力壮的后生,只一扯,布袋就脱手了。
更狠的是,他推了母亲一把。寒冬腊月,母亲顺着栈桥的木板滑下去,重重摔进江滩的淤泥里。冰冷的泥浆瞬间漫过裤腿,渗进棉袄,冻得她骨头缝都在疼。她眼睁睁看着那人提着布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布袋里的米馃还热乎着,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那股子带心血的香。
母亲坐在淤泥里,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知道外婆等不到米馃了,小姨的一片心,摔碎在这冰冷的江滩上。她想喊,喉咙里却像堵着泥,最后只剩下嚎啕大哭,哭声混着江风,被轮船的汽笛声盖过,连个回音都没留下。
小姨和外婆终究没能等到日盼夜想的米馃,却等到了母亲为送米馃跌入江滩,因受凉得了一场大病并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后遗症的坏消息。
后来每当提起此事小姨甚觉内疚。
母亲去世后,我接下了给小姨送米馃的接力棒。不过现在不需要我加工了,米馃成了“桐庐味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专门的企业生产。
最近小姨走了,98岁高龄,走得很安详。只是弥留之际,她已经咽不下东西,却还含糊着说:"米馃...要热的..."弥留之际我去探视她,还能认出我,只是吃不下她最喜欢的米馃了。
生前吃不下了,我想在下葬祭祀时在坟前也要送上家乡的“桐庐味道”从上海赶回老家,委托熟悉的企业加工了小姨喜欢微辣口味的米馃。冬笋的鲜混着雪菜的咸,还是记忆里的味道。送小姨上山那天,我把米馃摆在她灵前,蒸汽腾起来和上眼泪模糊了眼前的烛火。
我忽然觉得,小姨这一辈子,就像这米馃,外头看着韧,内里藏着软,包涵了酸甜苦辣的味,为企业为家族都献出了令人叫好的味。
而那袋被抢走的米馃,成了母亲心口的疤,也成了我们一家人,永远的米馃之殇。
米馃还是那个米馃,只是吃的人,换了一辈又一辈。而那藏在米香里的牵挂与辛酸,就像富春江的水,流着流着,便成了岁月里抹不去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