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金玉”与“木石”冲突的性质

内容摘要：《红楼梦》中的“金玉”，指的是宝钗同宝玉的婚姻关系；“木石”，指的是黛玉同宝玉的恋爱关系。因此，“金玉”与“木石”的冲突实际上是宝钗与黛玉在婚恋情场上的冲突。

“金玉”与“木石”冲突的性质问题，历来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本文试图从美学角度论证，认为“金玉”与“木石”冲突的性质是美与丑的斗争，是一场丑战胜美的悲剧。

关键词：木石与金玉悲剧美与丑

一、关于“金玉”与“木石”冲突的性质的讨论

“金玉”与“木石”的冲突是种什么性质的冲突，这是历史上各家各派争论的焦点。

“阶级斗争说”认为“围绕着他们之间的这种矛盾冲突关系，广泛地反映了封建社会各个阶级和阶层的尤其是封建贵族阶级生活的面貌……归根结蒂，是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言下之意，钗、黛之争即为阶级斗争。这种观点把薛宝钗看成是“代表着封建势力直接向他们作斗争的重要人物之一。”也就是把薛宝钗当成是宝、黛的阶级敌人了。

这种观点，是把典型性和阶级性等同起来了。诚然，“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但是不能认为只有最充分地概括了某一阶级特征的人物才是典型，因为“在阶级社会中，同一阶级内部，存在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社会集团，存在思想性格各不相同的人物。”，“仅仅概括了它所属的阶级的某些本质特征，同样也可能成为艺术典型。”黛玉、宝钗都是封建贵族小姐，由于她们分别概括了所属阶级的某些本质特征：一个是具有初步民主思想倾向的贵族家庭的“叛逆”，一个是封建正统思想的代表，因此都是艺术典型。但如果说她们双方就是敌对阶级，恐怕也说过头了。

有种“宿命论”认为：“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而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这种观点把悲剧归结于上天所定的“固有”的不幸，完全抽掉了爱情纠葛的社会内容，调和了阶级社会中的矛盾冲突。这显然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观点。

还有一种“观念说”，认为“金玉”是婚姻观，“木石”是爱情论。“金玉”与“木石”是“以家族利益为纽带的婚姻与以个性自由为基础的爱情的对立；家长意志决定与当事人情感自主的对立。”这个观点注意了艺术典型的共性，反映了传统礼教和叛逆思想的冲突，却忽视了典型的个性、特殊性。薛宝钗婚姻的成功，不仅与封建家庭的意志有关，而且与个人发挥的作用也有很大的关系。

笔者认为，“木石”与“金玉”的冲突应该是美与丑的冲突。这种看法的理论依据是“鲁迅将悲剧定界为‘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这个论断中可以看出：悲剧性的东西是美的有价值的东西，并在同对立的东西的斗争中，因力量的对比或本身的局限，被毁灭了。”悲剧艺术就是反映美的事物的毁灭过程，也就是美与丑相互冲突，相互斗争的过程。

然而，在“金玉”和“木石”两者中，谁是美的形象，谁是丑的形象呢？

二、为什么说“木石”是美

笔者窃以为，“木石”是美。因为“美是事物的现象与本质的高度统一”，“或者说，美是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人的形态、容貌是自然美，属于事物的形式；人的思想、性格是精神美，属于事物的内容或本质。林黛玉的形象体现了自然美和精神美的高度统一，所以她是美的。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林黛玉这个人物形象的美可以从二个方面来考察。

（一）曹雪芹和作品中人物认为林黛玉是美的

1、表现林黛玉的自然美

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病如西子胜三分”，他认为黛玉是“神仙似的妹妹”。（本文摘录引用《红楼梦》作品内容均取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本。以下只注明页码——笔者注）在宝玉眼中，黛玉“似蹙非蹙”的病态也是美，甚至比西施还胜三分。西施是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宝玉将黛玉比作西施，可见黛玉之美非同一般。

同样在第三回，王熙凤初见林黛玉，赞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30页）王熙凤算得上是见过世面的，不要说京城里美女如云，就是贾府之内，众多小姐、丫环，哪个不是天姿国色，秀色可餐？可是像林黛玉这样的美女，她竟然第一次得见。

另外，第二十六回，作者写林黛玉绝世姿容，在花阴下一哭，栖鸟“飞起远避，不忍再听”（313页）；第八十二回，薛姨妈的婆子赞黛玉“真是天仙似的”（1074页）。这些都是表现林黛玉的形态美，也即自然美。

2、表现林黛玉的精神美

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324页）黛玉为人清高，借诗词表白心迹：即使死后成艳骨，也要埋在净土中。其实这是作者在赞其出污泥而不染，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

正是黛玉志趣高洁，才选取潇湘馆为居所。她爱的是“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267页）而厌的是北静王的赠物“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176页）

三十六回，作者叙述:“独有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431页）在封建社会的立身扬名，无非是通过科举道路去入仕做官，荣宗耀祖。黛玉“自幼儿不曾劝”宝玉这样去做。他们两人对封建社会传统都嗤之以鼻，都具有反封建传统思想。

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黛玉来看望。作者写道：“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407页）“无声之泣”是竭力压抑内心悲痛之举，这种表现说明黛玉心疼宝玉挨打，把其痛苦当成己之痛苦，真是一片痴情。像这样的描写，还有五十七回（727页）等多处。

十八回，元春赞黛玉和宝钗诗作“与众不同”，而林黛玉不过是“胡乱作了一首”而已（210页），才学自在众人之上。还有作品中林黛玉魁夺菊花诗（468页），写作长篇诗词《葬花吟》（323页），中秋节与湘云联诗（997页），都是表现黛玉超人的才华。才华乃人之内质，也属于精神美。

（二）读者认为林黛玉是美的

读者的看法虽然不可能在作品中直接显现，但可以从读者的接受倾向和评论家的观点中获悉。

我们先看看读者对《红楼梦》问世的反响。

“《红楼梦》问世后，很快吸引了广大读者。该书抄本流行时就十分昂贵，‘好事者每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程伟元《红楼梦》序）……从嘉庆、道光年间开始，社会上逐渐形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叫做‘红学’”为什么《红楼梦》大受读者欢迎？一方面是宝黛爱情悲剧的描写强烈地吸引着人们；另一方面是读者对林妹妹的同情，几乎成为共识。如果“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不美，人们会同情她么？

我们再看看几段有代表性的评说：

其一，“林黛玉也是封建社会中的叛逆者。她的叛逆性格主要表现在与宝玉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上，表现在对自由纯洁的爱情的大胆追求上，表现在她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对周围现实的傲视与鄙弃上。”“她秉绝代才华，具稀世俊美，锦心绣口，捷才敏思……在她身上集中地体现了旧时代的中国女性在优秀的古代文化的陶冶之下，所具有的一切美丽和诗情。”这一段话比较全面地剖析了林黛玉的性格特征，高度赞美了这个秀外慧中的艺术典型。

其二，林黛玉“是一个集种种美值又集种种不幸于一身的绝代佳人的悲剧典型。她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热烈的情感追求，聪慧过人，才华出众，情操高洁，感觉敏锐，言谈锋利，然而命运悲苦，体弱多病，性情孤僻，抑郁内向”这段话辩证地分析了林黛玉的性格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赞誉之词溢于言表。

概括起来，林黛玉之所以称之美，是因其具有高洁的情趣、超人的才华、美丽的体貌和对恋人的一片痴情，即：真诚、专一、执着，以及包蕴其中的叛逆精神。体貌为自然美，情趣、才情、品质为精神美，这就构成了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林黛玉也有性格上的弱点，但这些弱点毕竟掩盖不住她美丽的光辉。

三、“金玉”是丑陋的吗？

至于林黛玉的对立面薛宝钗，也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物形象。要分析这个有争议的人物，我们应该像鲁迅那样“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引自《而已集》），要“知人论世”（引自《且介亭杂文二集》）。

我们知道曹雪芹出身于没落封建贵族家庭，他不但追悔自我经历，还追忆“当日闺友闺情”，因此他把“女儿们”都写成“个个是好的了”，就是写弱点短处也多用曲笔，以致使许多人良莠不分。如新红学派就有“二美合一”论，认为钗黛二人各自体现着作者所理解的美的一面，合起来可以构成一个“综合”的人物。即所谓“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尽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

其实，作者对钗黛还是有褒贬之分的。作者通过作品主人公贾宝玉，曾两次将钗黛放在一处加以对比评析。

如三十二回：

湘云劝宝玉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释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会，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宝钗——自注）生分了。”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387页）

又如三十六回：

那宝玉本来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

或如宝钗辈时有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国贼禄鬼之流！……”……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431页）

由此看来，在反封建传统思想上，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致的。因此，宝黛恋爱有着坚实的思想基础。这就难怪宝玉在梦中大呼“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了！”（437页）

作者不仅借宝玉之口褒贬黛钗，自己也在第五回中的《终身误》里表明了对钗黛的态度：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桃源寂寞林。（61页）

诚然，作者用了不少篇幅描写薛宝钗容貌之美，才学之好，做人之稳，但是更用了大量文字来刻画薛宝钗的虚伪、冷酷和阿谀逢迎。试举几例说明：

1、表现其虚伪的

在四十五回，宝钗来看望黛玉，笑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560页）可是到七十六回，中秋赏月后，黛玉对景感怀，倚栏垂泪，只剩了湘云一人安慰他：“……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992页）宝钗善与人交，或小恩小惠，或甜言蜜语。但日久见人心，后来连与之相交不薄的史湘云都“可恨”她口是心非。到八十五回，黛玉过生日也不见她踪影。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2、表现其冷酷的

三十二回，宝钗听说金钏投井而死“忙向王夫人处来……宝钗笑道：‘姨娘是慈悲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失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可惜。’”（393页）宝钗明知金钏是被王夫人赶走而羞愤投井自尽的，还说王夫人是慈悲人。为了讨好贾府主子，硬说金钏“不过是个糊涂人”死不足惜。没有一点恻隐同情之心。

还有六十七回，薛姨妈告之尤三姐自刎了。宝钗并不在意，竟说这是“他们前生命定”。（865页）一条人命在宝钗眼中这么不值，真是铁石心肠。

3表现其阿谀逢迎的

三十五回，凤姐说多做些小莲蓬汤，大家吃。贾母说凤姐拿官库中钱做人情。凤姐只好自认做东。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421页）宝钗善于捧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要拍人马屁。当然，被拍者往往是有权有势的人。

如果“说钗黛二人合而为一”不符合实际，那么“对钗黛互有褒扬，优长互补”的说法，便未免失于笼统。

对宝钗的褒扬多是外貌、才学；而对其贬斥的是思想、道德。因为“人的本质最根本的是社会本质”也就是思想道德，所以作者对宝钗的贬斥是对其本质的贬斥。作为封建正统淑女的薛宝钗，本质上是封建传统礼教的卫道士，在封建统治阶级眼中，薛宝钗无疑是完美的化身。但用辩证唯物主义美学观来衡量，她就是丑陋的了。因为“丑也是一种关系属性，是它的现象形态与否定性本性、本质的高度统一。”

综上所述，林黛玉是美的形象，薛宝钗是丑的形象，他们是矛盾的对立面。因为“金玉”最后战胜了“木石”，所以，“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冲突是丑战胜美的一曲悲歌。这就是“金玉”和“木石”悲剧冲突的美学意义。

注释：

、、、刘上生：《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湖南师大出版社1993年版，第434、486、452、450页。

、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54、160页。

《毛泽东选集（一）》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3页。

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组：《文学理论基础》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页。

、罗宗强、陈洪：《中国古代文学史（二）》华东师大出版社2000年版，第441、435页。

樊篱、袁兴华：《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发展初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10、311页。另见《文艺理论基础》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9页。

、、汤龙发：《美学新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9、102、48页。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38页。

湖南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吴容甫：《红楼梦研究》自学考试大纲1988年版，第9、10页。

俞平伯：《红楼梦简论》（见《红楼梦评论集》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