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说起当老师的那些年的事儿,不仅对曾经的“压抑感”及“再教育”记忆犹新,还有那时常展现在眼前的校园生活的一幅幅掠影,那永不退色的记忆片段......
(一)点名:“张力,找不到了!”
第一届学生在校时间最短,仅1年零3个月就分配工作离开了学校。这期间,如前所述,绝大部分时间是劳动、活动加运动。而集中劳动时间最长的,是近20天不间断地在工宣队的派出单位——棉纺厂里的“连轴转”“学工”。
1968年12月份,正是一年中“抓革命,促生产”的最关键最起劲的时候。为什么,因为那时候,工厂企业经常开展竞赛,特别是同类厂之间,平时暗比,年底明比,主管部门组织,12月31日夜12点见分晓,一年胜似一年。既然如此,那么,在高一、初一“上山下乡”之后,这些新入学的廉价劳动力学生,自然成为“促生产”的骨干力量而被派往最“需要”地方。
这个省会城市,有三座解放前建的老棉纺厂。我们去的是,在同期同规模同一条街上,一字排开的4个棉纺厂之中的一座。
现在,我们的这批新生力量,已经初步了解棉纺厂的车间布局和工艺流程,熟悉自己所能干的一些辅助工种及要求,开始适应“三班倒”“连轴转”的作息时间及所在车间的温度、湿度、声音、环境......毕竟断断续续地干了不是一两天了!
现在,我们班的同学,从前纺到后纺到织造,从清花,到摆管、槽筒、浆纱、装梭......都已经分配下去了。
分了车间,分了班组,分了工种,就跟着师傅去干活了。老师则要到各车间、班组、工种轮流查看,边看边干,天天如此......
分散干活,还得有组织有纪律。所以,集合、点名是必须的,不论白班、中班和夜班,都是雷打不动的。所有的老师,都是这一条规定:从组长到班长都必须负责召集同学,集合点名。从最初的间断“学工”到后来的连续“劳动”,几个月下来,总体情况是比较平稳的。我从心里,比较满意。
可这些学生毕竟才十四五岁呀!吃饭、睡觉是他们这个年龄段两大“支柱”。
首先反映出来的是“吃”:吃饭时,不论你走到那个车间,那个工种,听到的是说“吃”,见到的是比“吃”,几天下来,连女生的饭量也有明显增长——那年月,定量!自然,孩子吃的肯定是父母口粮中节省出来的。一个星期以后,不管什么班,按时到岗没有问题,但,干活中间“打瞌睡”开始增多,尤其是上后夜班的,更为突出。尽管有师傅带领,可人家还是不好意思说你呀!尽管有老师流动检查,可再检查也有“流动”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不仅如此,感冒的多了起来,请假的多了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各班老师见面说起了,一筹莫展。转念一想,吃五谷杂粮,那能没有个头痛脑热?少小年龄,那一个不想“一觉睡到日偏西”!好在没有大的安全问题,天天集合点名,应到实到相同,那就多少来点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看似不大,实则揪心的事儿,让我不敢掉以轻心。
清楚地记得12月中下旬的一天下夜班,早晨按照惯例集合点名。这天,全班其他组都到齐了,只有前纺清花组没有到,左等右等,还是来不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大家都很着急。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一个同学上气不接下气地来报告:“张力,找不到了!组长带着人正在找呢!”
我的脑子一下有点儿急了:从来没有发生的事儿,怎么发生在我班?要知道,厂与厂的竞赛正在节骨眼上,月底看结果呀!又想到,万一真发生什么事儿,那可怎么向家长交代?!想着,想着,12月份的早晨,我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样吧,其他同学都赶快回家。班干部留下,咱们一块儿去找!”我匆匆对大家说完,便和几个班干部疾步奔向清花车间......
一进车间,就远远看见几个同学正连说带笑地朝这里走来,书包里的饭盒,左右晃荡的直响。立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又高又胖,人群中很是显眼。
“张力!张力!......”班长大声喊着。
显然,他们也看到了我们,组长回答:
“老师!找见了!找见了!张力找见了!”
我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大伙儿象久别的朋友有的握着手,有的拍着肩膀。
张力不好意思地走到我面前说:
“老师!......我......我睡着了......”
“没事儿!人齐了就好!赶紧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吧!”
我这话,既是对张力说的,也是对大伙儿讲的。
组长跟我说了张力的情况。
原来,他白天只顾着玩儿,没有好好睡觉;上夜班后,不到3点就打瞌睡,硬坚持到4点多,实在瞌睡得不行了,自己找了个放棉花包的一角儿,躺下就睡,头上脸上全是棉花毛毛,经过他身边,以为是堆废棉花呢!很费劲地找见他时,睡得正香呢!
此事发生后,我们没有在全班同学面前多说什么,相反,跟班长组长个别交代了一句话:上中班和夜班,发现有打瞌睡的,可以提醒注意安全,已经睡熟不必叫醒。但是,必须按时集合,点名到齐!跟带班师傅轻描淡写地解释一下就行了。
哎!毕竟才14、15岁,昼夜“学工”20天!......
(二)绝招:“一物降一物!”
10年任教当班主任期间,应该说,是用很大部分时间把很大部分精力放在维护课堂纪律,加强学生管理上,为维持班级正常教学秩序而煞费苦心。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革”残留的各派思想活跃,社会多种思潮泛滥,“读书无用论”传染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候,上课难:老师台上讲,学生台下做小动作,接话茬,叫外号,交头接耳,甚至乱串座位。下课放学散:一群一伙的,热衷于欣赏什么“中缝上衣”和白底黑边“懒汉”鞋;打架,特别是打群架的不少,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我正是在这个时候接了一个这样的乱班。
带头调皮的个头儿一大一小:大个儿叫巩强,小个儿叫姚小银。第一天第一节上课,好像还给了我个面子,精力不集中,但没有出洋相喊叫。可第二节数学课就憋不住了,一位鼻音很重的女老师走上讲台,刚转身往黑板上写例题,小个儿姚小银就在低下就哼着怪调给老师起外号:“二元一次方程组儿,我班有个鼻涕核儿......”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政治课上,大个儿巩强与同桌偷偷打闹,其同桌被老师叫起回答问题,所答非所问。老师说了句:“你不听老师讲课,想什么呢?......”没想到话音刚落,巩强居然很庸俗地接上话茬:“他呀,想的是‘金钱美女’!......”惹得大家一阵嘻嘻哈哈地笑闹,气得政治老师无法进行下面内容......
我当天找他两谈话,你讲半天,俩人都不说话。你刚说了句:“先回去好好想想吧......”他俩就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班干部告诉我,以前的老师个别谈,不顶用;做家访,家长忙见不着......简直无计可施。
“你仔细想想,究竟他们的问题出在那儿”我诚恳地向班上同学请教,又有意识地接近他俩的所谓的几个“铁哥们”,天南海北地随便聊天。
那一天,我不经意中得知,他俩之所以敢这么闹,是因为大个儿巩强有个哥哥,能说善辩,打起架来不要命,在所居住的那片儿名气很大。这个班,这个学校的同学都怕他俩,归根到底是:小个儿依仗大个儿,大个儿依仗他哥哥。
“知道大个儿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吗?”我问了这么一句。
“听说叫巩坚。”一个同学回答。
“有工作吗?”
“听说在源县下乡”
“什么?巩坚?......在源县下乡......”我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脑海里在努力地在搜索着什么。
............
我决定只身去会一会这位“学生的哥哥”。
到底是名声在外,大方向正确,我只问询了一次,便找到了巩强巩坚的家。
我的手轻轻地叩响了大门。
“谁呀!”门里有人问。
“我!”门外的我回答。
门开了。
出来一个17、18岁的小伙子,足有1米80高。
“你找......怎么是你呀!老崔,大师兄!......”主人惊讶地说,“你怎么会找到我家?”
“怎么!想不到吧?巩坚!老--同--学!”
“想不到!想不到!快请!屋里坐。”
巩坚是我的校友,师弟,小我五届,老初一,“文革”中同属一个组织。我先分配工作,当了老师;他们后来“上山下乡”到了源县。
他是个说直理、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的爽快人,又是个看书多、知识广,思维敏捷的“小聪明”。那天,听说巩强有个哥哥,是个“下乡知青”,我就往那儿琢磨了,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坐定。点烟。敬茶。聊天。
从“文革”初期写大字报,到后来分派辩论、武斗、一个同学被打瞎一只眼;从工军宣队进校,到学习、分配、下乡......话题广泛,内容丰富,气氛融洽......
“老学长,今天来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他寻机转了一个话题,拍着胸脯对我说道。
“我知道你的厉害!”我重新燃上一支烟,又呷了口茶,笑着说道,“怎么!刚调到你家门口的中学,没事儿,就不能到你家坐坐?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欢迎?......”
“小弟知罪。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他双手作揖致歉,做鞠躬状,“今天在家吃饭......就我和我弟弟......”
“下次,下次吧!”我站起身来,双手分别插入左右裤兜,“今天算认识你家家门了,以后抽空我就来!听说你们在乡下很难熬,这两盒烟拿去抽吧。”
“这......这......这......”他客气地推辞着。
“这算什么!别忘了,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他见我执意要走,便送到大门口,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
“我弟弟就在你们学校,叫巩强。老兄一定多费心帮忙管着他点儿......”
“巩强?巧了!前几天我刚分到他们班。”我用力握着他的右手,“放心吧!我一定尽力。”
真应了那句话:“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第二天,立竿见影。
老师们反映,巩强和姚小银上课没有闹。
几天下来,他俩课上课下也都没有闹。
之后,这个班的纪律大有好转。
之后,隔壁班的个别调皮生见了我,竟点头哈腰,主动叫老师......
当然,我也不能食言对老同学的承诺,找专门学习好的耐心帮助他们几个,从平时上课和作业抓起,慢慢地往上跟。
再后来,领导让我介绍经验做法。
............
可是,我的真实做法能介绍吗?
两年后,我新换了个班。一天,我们几个老师在学校门前马路上走,想不到竟遭到几个高年级大个子们在背后的耍笑。我停住脚步,转过身,说了他们几句。他们依然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别理他们,你越说,他越闹!”这个年级的一位老师劝我说。
可你不想理他,他反倒有意找事儿。
几天后,在学校操场上,他们几个又一次和我相遇,一边用手指指划划,一边故意大声说着笑着......
大概他们对老师耍笑惯了,也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小个子放在眼里。
怎么办?
我想了几天。
我想起看过的书上的一个情节。
于是,在万般无奈情况下,我只好求大我两岁的邻居孙军帮忙给其中的一个大个儿捎去几句话,大意是:我这个姓崔的老师从小就调皮捣蛋,别看个儿头小,可力气大,还会几手武术,你可千万别惹他!......
嘿!一病一方嘛。
没有想到,此方真灵验!
以后,几个人见了我,客气得很!
一个学生,顽皮时,让人心烦,可一旦变好了,让人觉得可爱而不可理解......
有一个星期天,我去给父亲卖蜂窝煤,在煤场门口恰巧遇上其中的那个大个儿,他说什么也要帮我拉车不行……
唉!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怪,怪得让人琢磨不透。
(三)感叹:“如此家长!”
那些年,学校领导特别强调,学校工作应当与家庭、社会相结合。是的,这个观点,无比正确。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极大,家长作为“第一个老师”,对学生的教育至关重要;家长的一言一行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孩子,引导着孩子的生活轨迹和发展方向。
所以,那些年,对一个老师来说,走出去,家访;请进来,与家长面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也在这个过程中,我见识了一些人间百态,懂得了一点儿人情世故。
在我接触的家长中,工农商学兵样样俱全。有的平易近人,有的谈吐不凡;有的直来直去,有的彬彬有礼;有的滔滔不绝,有的不亢不卑;有的能客观认识看待自己的孩子,也有的在言谈话语中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孩子的溺爱之情......看见家庭经济困难,父母一筹莫展的样子,我心痛;看见病逝母亲的学生不会做饭,锅碗瓢勺,一片狼藉,我同情;得知父母离婚,影响孩子健康成长,我气愤......哎!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芸芸众生,高低有别呀!尽管这也是社会正常现象,可让人费解、感慨、遗憾的,还真有这么几个特别的例子。
——她,“混淆视听!”
1978年五六月间的一天。有三个学生在课间打闹。其中一个用石子打着另一个的右眼。三个人到校医务室进行初步包扎。三个人到老师教研办公室当着4个老师说明情况。
“怎么回事呀?”年级主任问。
“我们三个闹着玩儿,不小心,打着了高峰的眼。”
“谁打的?”
“我!”
“你叫什么”
“我叫李青”
“另一个同学叫什么?”
“我叫宋光明”
“现在,问题清楚了。李青同学赶快通知家长一块儿送高峰同学回家,主动承认错误;宋光明同学也要通知家长去看望。要接受教训,今后千万注意安全!”
............
今天看来,很明显,老师们犯了个同样错误,就是没有当场让三个同学写下书面材料。可那时候,总觉得,小孩子,当着这么多人承认了、说清了,家长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哪里想到,这一失误,竟然让一个混淆视听、出尔反尔的人,钻了空子。
第二天,我们得知李青当天上午和其母亲送受害人高峰回家,并向高峰家长说明了情况;宋光明也带着父亲晚上去了高峰家看望。所有人都感到,三方面当事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工作,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大家意料。
先是李青母亲不再出面,既不到学校,也不再去高峰家去看望安慰。李青也不再直接承认,总是吞吞吐吐的......
不久,李青母亲当着学校老师的面,竟然说什么:
“三个孩子在一块玩儿呢,谁能证明是俺家李青打的?”
老师说:“李青自己当众承认的。”
“你没有证据!”她一点也不示弱,“你们还是先弄清究竟是谁打的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青母亲反复就是一句话:
“你让他们去法院告吧!我不怕!”
............
我知道,她是一个医院的主治医生,自然人脉关系不少。可即便如此,作为一个家长,一个母亲,也不能给孩子做个“混淆视听”“浑水摸鱼”榜样啊!
宋光明和家长还是那样,觉得不是自己打的,但有责任,应该去看望人家。
高峰的家长可着了急,先是四处寻医看病,从本省到北京到上海,药费垫付大几千,孩子的病还得继续看......
此事一拖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后来,高峰一家只好走司法程序。
直到我离开学校时,还没有听到结果......
[未完,请续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