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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3期|潘向黎:宝钗总能猜对贾母的心思吗

2024-04-12 11: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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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文学博士,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上海爱情浮世绘》等、专题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共三十余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散文金奖、人民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小说奖等。


关于宝钗其人,争议是最大的。赞誉者认为她内外兼修、端庄娴雅,大方懂事,几近完美;嫌弃者认为她世故虚伪,满腹心机,道德标榜,性情冷漠。

这几年,有两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一句是刘晓蕾嘲笑宝钗的:“宝钗不是在串门,就是在串门的路上”;另一句是:“宝钗出现在贾府的时候,已经是训练有素的大家闺秀,而且名副其实是闺秀中的翘楚。”(刘黎琼、黄云皓著《移步红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

这两种看法有交集的地方,那就是宝钗的待人处世——宝钗是个公关高手、社交达人。

黛玉出场是从众人、凤姐、宝玉的眼中依次看出她的外貌、体质和气质,与此不同的是,宝钗一亮相就似乎赢得了所有人,“随和”“得人心”,迎面一个360度无死角的满堂彩: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第五回)

这里面当然有对宝钗的肯定。毕竟她比宝黛大两三岁,十几岁的人,只要差一岁,在自我控制和懂事方面都差很多,何况两三岁。何况宝钗多年严守闺秀规范的修炼和功力在那儿。不过,我也总觉得这里面有点春秋笔法:“人多谓”宝钗比黛玉强,这些“人”是哪些人呢?不可能是贾政、王夫人夫妻(贾政不管事,王夫人因为钗黛有内外亲之别不好明说),也不可能是宝玉的姐妹们,贾母也不会这样说(她从不无事生非,定不会宝钗一来就制造人际对立,也不会单独拿黛玉出来比较),那么是谁呢?根据后面的话,是下人——主要是管家婆子们,还有丫鬟们。老婆子们,这些宝玉口中的鱼眼珠子,黛玉哪里是搞不定她们?她是不屑。黛玉不屑还只是保持距离,探春才厉害呢:平时严守主仆界线,必要时请老婆子吃耳光。就是这些老婆子,还有小丫鬟,宝钗一上来就把她们都收服了。

主人里面,不用说王夫人是宝钗最坚定的靠山;奇异的是,凤姐虽然和宝钗是双重亲戚,但和她一向没话可聊,并不特别与她亲近,可能觉得宝钗有点装,太精怪,也有点无趣;宝钗对凤姐的评价似乎也不怎么高,可能觉得她粗鄙、张扬,有失贵族体统,加上嫌弃凤姐没文化。所以凤姐和宝钗属于比较无感的一对表姐妹。

那么,贾母对宝钗怎么看呢?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有个情节很著名,就是贾母当众赞美薛宝钗:“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很多人当真了。其实这就是人之常情加老贵族的修养,一是待客之道,例牌地抬举别人,说自己家的都不如——至今不还是这样?不然哪有“别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当代典故,还流行多年。二是给儿媳妇王夫人面子——薛姨妈是她妹妹,夸宝钗,是代表贾府对薛姨妈一家的热情,彰显王夫人在贾府的地位。三是对宝钗前面夸贾母的投桃报李。

所谓四个女孩儿,是哪四个?迎春、探春、惜春,还有一个是黛玉。黛玉是自己人,宝钗是客人,当着人家母女的面,当然是自谦和抬举对方了。正因为是明显的场面话,王夫人才赶快出来担保:“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连笨人王夫人都知道,背地里说的才是真的,那么现在贾母当着薛姨妈和宝钗本人面说的,怎么能当真呢?

贾母有没有一层更深的心思?倒像是有,是不让宝玉的婚配人选太早明确,不让“木石姻缘”太早浮出水面。宝玉原本想引着祖母夸黛玉,贾母怎会不知,偏偏丢开这个话头,把黛玉放进“四个丫头”里面,统统贬下去,独夸宝钗。皆因宝玉的图谋浅,贾母的心思深;宝玉的心思小,贾母的盘算大。贾母属意木石姻缘,但不愿意让这个打算太早公开,因为两个人年龄都还小,她希望宝玉能心无杂念成长起来,希望黛玉能在少女发育期把身体调养好,希望宝黛以兄妹关系继续开心厮混,同时在自己身边一起热闹几年……如果说老祖宗选中宝钗了,那么怎么解释她后来对宝琴的强烈兴趣呢?她对宝琴的兴趣,把薛姨妈也给弄糊涂了,以为是要给宝玉说亲,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宝琴已经许了人家。贾母对宝琴的好,连一向稳得住的宝钗也不淡定了。其实,贾母只是在把水搅浑,水至清则无鱼,主意已定的贾母恰恰不愿意水太清。有这一层心思,宝玉想让她夸黛玉,她怎么能让宝玉的小阳谋得逞呢?她夸宝钗,把水搅浑。后来对宝琴格外垂青,也不过是故伎重施罢了。听说宝琴已经有了人家,王熙凤还故意假装遗憾,恰恰很可能是她看透了贾母的心思,在巧妙地配合她演戏罢了——王熙凤私下和平儿盘算家里将来的大开销时,也是认为宝玉和黛玉会一娶一嫁,主导者贾母会自己拿私房钱出来的。

如果不被后四十回所误,不跟着高鹗走进贾母赞成金玉良缘的死胡同,而设定贾母内心是选定黛玉的,但是认为时机未到、不愿太早公开,因此需要隔三岔五把水搅浑一下,那么对宝钗、宝琴先后满口盛赞,对黛玉口头上只有抱怨,而且是和宝玉放一起抱怨——“两个玉儿可恶”“不是冤家不聚头”等等,就全部讲得通了。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大观园里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贾母高高兴兴来了,到了河当中的亭子藕香榭,凤姐这样说藕香榭—“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这里赏桂看水,“眼也清亮”,贾母很赞同这个理解,两位生活家在这些地方是一致的。进入藕香榭后,看见竹案、茶具齐备,贾母很满意:“这茶想得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对宝钗心服口服的史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

这里又夸宝钗。湘云那样说,贾母当然这样说。一来对这个场地和安排确实满意,高兴劲儿还在;二来依旧是给足亲戚面子。其实直肠子湘云这时候归功于宝钗并不是很得体,多少让王夫人和凤姐有点未尽主人之谊的嫌疑。主人贾母让客人湘云请客,是与湘云亲近,也是给她面子,但湘云如果有困难,应该找贾府的主人而不是宝钗。毕竟宝钗也是客人,让客人帮助客人,有那么一点陷贾府主人于“不义”的味道;同时也多少有点夺了凤姐这位管家少奶奶的风头,湘云请客,虽然宝钗赞助了螃蟹,凤姐就算事先没有下令贴补其他菜肴点心,但这里是大观园内,薛家的仆人、仆妇未必进得来,场地布置、器具准备和烹饪、传菜、席间伺候的全套人手,多半还是凤姐费心调度。湘云太直肠子了,想到什么说什么,这是她性格的好处,但也自有她的简单之处。

宝钗对贾府最高权位者贾母恭敬谦顺,自然是得高分的。她对贾母所用的眼力和心思,一般都认为很有效——有效得贾母都让她当孙媳妇了呀。因为看不到曹雪芹亲笔的后四十回,所以很难断言贾母的最终选择,或者她有没有机会选择。从脂批透露的情节来看,宝钗是嫁给宝玉了的。但那个时候,家族是否已经发生了大变故,黛玉是否已经泪尽而亡,贾母是否来得及对宝玉婚事投出一票,都很难说,所以根据别人写的结局来推算贾母前面的心思,即使不算是倒果为因,也是缺乏逻辑中间链条的。

认定贾母确定了宝钗是宝二奶奶的最佳人选,没有看错或者看轻宝钗,但很可能看低了贾母——犯了和宝钗一样的错误。

第二十二回,“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让她点戏,她就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

宝钗是出于对一般富贵老年人的理解来投其所好的,但她不知道贾母不是一般的富贵老妇人。她的这番揣摩,其实并没有猜中多少,最多是半中半不中,而她自己太自信了,一开头还觉得是老年人大概如何,一秒钟后已经料定自己所想的就是贾母真正喜欢的了。宝钗世故圆通,一招一式都按章程来,一向也是应试的模范生,所以也很自信。一个聪明孩子如此尽心,作为长辈,贾母当然会成全她。贾母听了“更加欢悦”,是领她的情,对她的尊敬长辈、客随主便表示欣赏,并不是因为她说得对。

“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贾母的口味果真如此?

先看看“戏文”所代表的视听娱乐方面的口味。

第四十回,贾母带众人游大观园,安排梨香院的女戏们演奏时,贾母的方案是“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到了下一回,这些女孩子演奏起来,“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然后大家都干了一杯。

不久,凤姐生日,贾母等人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王十朋和钱玉莲悲欢离合的故事,“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第四十三回)贾母是真的感动了,而《荆钗记》并不是热闹戏文。

正月十五晚上,贾母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家宴,定一班小戏,所演的剧目其中有一出《西楼·楼会》,而且就是在这一出演完的时候,演员文豹插科打诨,引得贾母笑了,贾母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堆钱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母大悦。”贾母喜欢文豹切景切题的现场逗,所以就来了个“满台钱响”,将气氛推向高潮,但那出戏,注意,是明末清初袁于令所作《西楼记》中的一出,说的是于叔夜和妓女穆素徽悲欢离合的故事,也很难归于热闹戏。

但毕竟是过年,接下来就有热闹戏了,是《八义》中的《观灯》八出,就是《赵氏孤儿》明代改编版,剧中八个义士为赵盾一家出力效命,故称“八义”。这个戏热闹,讨厌热闹戏的宝玉马上就站起来往外走。过了一会儿,说要重新开戏,贾母明确表示:拒绝再度“吵起来”,决定让戏班子的孩子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这是要打擂台啊。文官等人来了,垂手站着,贾母这时候才吐槽:“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然后她非常内行地点了戏,而且别开生面地提出要求:一是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其余配器一概不用。第二是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薛姨妈是听戏听老的,听了之后,如何反应呢?

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先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和的。这和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

热闹戏如何?贾母说:“闹得我头疼。”她自己点的戏,一出浪漫,一出清淡,口味很文艺,连配器也不许热闹,要简约淡雅,要别出心裁。宝钗从大方向上就猜错了。她把贾母想得太简单了,也太通俗了,没有灵魂的热闹戏,那是大富婆或者暴发户的口味。而贾母是“老钱风”,高标准,个性化,主打抒情文艺与人生起伏路线,也喜欢来点插科打诨取乐,根据时序节令、赴宴人员和她的心情而定。相比之下,凤姐在宝钗生日时的表现就观察细致一些,她知道贾母“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贾母喜欢热闹戏的表象下面,其实是她喜欢看逗乐,如果不能让人开怀大笑,一味热闹,她就不喜欢了。贾母要求很不通俗,她不但不喜欢热闹戏,而且有时还会受不了,不但喜欢清淡细腻的戏文,还要演得新颖别致。贾母在戏曲方面的眼界和鉴赏水平之高,与众贵妇人相比,高出一个境界。而她的回忆也正点出了:这等不俗的眼界和水平是由来已久的。

第七十六回,全家中秋赏月: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雅致。看到了吗?这才是贾母的口味。她不但不爱热闹,她要的是雅致。她后面还要求吹笛人选曲谱慢的,“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她要特别舒缓的,而且要演奏者在技法上细腻而深入地呈现出韵味来。

当时宝钗不在,如果她在,不知道会不会感到一些尴尬?现在再回头,看看宝钗只因为贾母上了年纪就进行“有罪推定”,认定她一定平庸一定通俗,简直好笑。现在有些人认为女性只要到了五六十岁除了带孙子和广场舞,就别无事做,和宝钗一样心思简陋、自以为是了。

视听方面宝钗基本上猜错了,那么饮食口味上是否猜对了?

宝钗认为老年人都爱吃甜烂之食,在为湘云策划做东时又说贾母爱吃螃蟹(第三十七回)。事实上呢?

第十一回,贾母送枣泥山药糕给病重的秦可卿,秦可卿表示能吃得下,而且吃了能消化。枣泥山药糕固然是妥妥的甜点心,但这里可能是贾母确实爱吃这个,也可理解为贾母对食疗的精通和对病人的体贴——山药补脾胃,枣泥益气血,确实适合秦可卿,所以还真不好据此推断贾母的口味。

第四十一回,大观园中游玩,丫鬟们送来两盒点心,“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这一回,甜食也好(藕粉桂花糖糕),螃蟹也罢(小饺子的馅),贾母都不喜欢。

第四十三回,贾母感冒初愈,凤姐送来了野鸡崽子汤,贾母吃了觉得很喜欢,还要凤姐“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贾母想吃的是“咸浸浸的”炸野鸡块,和“甜烂之食”相去甚远。除了并不嗜甜之外,所谓“烂”,是宝钗认为老人的牙肯定不行了,可事实上贾母牙齿好得很,能啃得动炸的野鸡呢。

第五十回,众人赏雪,贾母也瞒着王夫人和凤姐自己来了,问盘子里是什么,众人回答是糟鹌鹑,贾母当即表示接受,叫人“撕一点子腿儿来。”后来凤姐来找贾母,即兴来了一段单口相声:

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在这里,野鸡再次出现,显然,贾母爱吃野鸡,凤姐非常知道投其所好。

第五十四回,元宵夜热闹到四更,贾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想吃些清淡的,凤姐儿说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又说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就将就着选了杏仁茶。在有点饿的时候还是会拒绝油腻的,也嫌弃甜的,实在看不出她偏好甜食的证据。

第七十五回,各房孝敬贾母菜肴,王夫人说只准备了一样椒油莼齑酱,这个是切成碎末的莼菜,是腌的小菜,贾母说:“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贾赦送来的是鸡髓笋,贾母也尝了一点,然后叫人把这碗笋和一盘风腌果子狸送给黛玉宝玉吃去,另外一碗肉送给贾兰去吃。贾母的口味真的偏咸香,没有显示出爱吃甜食;她注重食材口感,而且她牙齿很好,估计不会偏爱炖得很烂的食物。

所以宝钗猜的“喜甜烂之食”,事实上起码错了一大半。

从视听享受到饮食的偏好,其实宝钗所猜的都不准确,但是为什么贾母听了总是笑容满面,一副“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的欢喜表情呢?大家都以为是宝钗猜对了,贾母正中下怀,其实是贾母的可亲之处和高明之处。

贾母知道宝钗是个标准闺秀,深知问她喜欢什么,她都未必会说心里话,之所以仍然要问,是给她脸面和待遇,制造“宝丫头要过生日了”的欢乐气氛。一听她回答的完全不像十五岁少女的口味,便知道她是在投自己所好,这里面当然有客随主便的谦恭随和——这是宝钗的成熟和懂事,更是一心想讨自己欢喜——这是宝钗的守礼和世故。宝钗的心思贾母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贾母就顺水推舟做出被取悦了,而且被取悦得很到位的样子。这也是一个社交高手的手腕和慈爱长辈的风度。

你以为把她哄高兴了,其实是她把你哄高兴了。姜还是老的辣。

想想也是,宝钗是社交新星,可是若论人情练达,贾母是她的大前辈高手。

那么贾母到底喜欢宝钗吗?

看怎么说。贾母这样的老贵族,哪里有简单的心思。很多时候,她对人的感情肯定都不止一层。比如说对宝钗,喜欢的地方不用说了:长得好看,稳重矜持,涵养好,懂礼数,能收敛,有分寸,不会带来任何不痛快,能时时注意别人的心理需求……

但这些喜欢不等于愿意让她当孙媳妇,以荣国府未来当家奶奶的身份一直在自己身边待下去。一方面,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贾政、贾琏已经连续两代都娶了王家的女子,宝钗虽然是薛家千金,但其父已亡,凡事听母亲薛姨妈的,薛姨妈倚重娘家,舅舅王子腾的权重很大,宝钗几乎可以算半个王家人。贾府里已经有王夫人、凤姐两代管家奶奶都出自王家,若是让宝玉娶宝钗,王家在贾府的权重就实在太大了。老祖宗再享清福不管事,家庭内部的平衡肯定还是要掌控的。家族对外关系,联姻是最重要的内容,以贵族世家的智慧,一般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宝钗虽然出身富贵的薛家,但是父亲死了,薛蟠不成才,已经比贾家更早走下坡路,除了还有钱,对贾家已经不能提供什么助力了。若说王子腾还很有权势,则有王夫人和王熙凤已经足够,不必用最宝贵的宝二奶奶名额,再进来一个表面姓薛、内里姓王的人。所以,和王家的紧密关系,可能反而成了宝钗竞选宝二奶奶的一个不利因素。从高门大姓的联姻策略考虑,湘云的“史”反而有优势。

何况薛蟠之前惹了人命官司,贾府虽然帮忙平息了,看上去解决难度也不大,但是终究可以看出薛蟠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主儿,贾母知道贾家已经今非昔比,今后如果薛蟠作为宝玉的大舅子再惹出事端,是很有可能牵连宝玉甚至整个贾府的。这一点,贾母不会不在宝钗头上狠狠扣分。

相比之下,黛玉虽然是孤女,背景、财富、人脉全无,明面上毫无背景优势,但是让宝玉娶她,也最单纯省心,黛玉不过是换个身份承欢膝下,虽然林家没有可能对贾家有任何助力,反过来看也没有外面的各路亲戚牵扯,没有任何麻烦和隐患。黛玉是贾母自己一手养大的,知根知底,出身高贵,品格清贵,才貌双全。况且黛玉自有她的好处,她聪明明理,生性好洁,就是一个清清静静与世无争的大小姐,既没有争权夺利的兴趣,也不爱管闲事操闲心。至于说她不爱社交、不好热闹,那又何妨?只要荣国府的匾额还在一天,只要贾母兴致好一天,还怕不热闹吗?

第二,贾母喜欢长得好看、伶俐活泼、灵动有趣、松弛真实、日常生活中有情趣的人。或活色生香如凤姐,或光风霁月如湘云,或灵秀脱俗如黛玉,或风流灵巧如晴雯,都是她欣赏、喜爱和真心疼惜的。对王夫人、尤氏、袭人这一路,她会知人善任,但从来不是她喜欢的类型。邢夫人、赵姨娘,是她讨厌的类型。宝钗是特殊的一个,大家闺秀的整套功课她完成得无懈可击,贾母因此也一再称赞,但是宝钗的冷漠和寡淡,和贾母的凡事都有兴趣相比,简直不知道谁更像一个孀居多年的老年妇人。

宝钗对各种聚会经常是无可无不可或者提不起兴致,刘姥姥客串滑稽戏,所有人笑得不行,只有她没有笑,对,只有她一个人不曾笑出来;而贾母逢节必过,全天候发起家宴,赏花,赏月,赏雪,听笛,讲笑话,放焰火,用大杯子喝酒,和凤姐像说相声一样地抬杠逗乐,还随时会掺和孙子孙女们的各种聚会。

宝钗平时对人只是以礼相待,平和大方,但基本上是等距离外交;而贾母平时对人笑口常开,但明显有亲疏远近,另外看见美丽的女孩子就各种宠溺。

宝钗浑身上下没有名贵饰物,头上没有花儿朵儿;贾母是自己要头上簪上大红的菊花,还要让身边的客人刘姥姥也戴上花儿。

宝钗或者是理智得近乎无情,或者是看淡聚散离合、深谙禅理,连金钏儿自尽、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都不能让她流一滴眼泪发一声悲叹,她只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应对;贾母心肠柔软,对各种不幸有同理心,也能一定程度地体谅穷人、地位卑贱者的难处,看戏听笛子都会伤感掉眼泪……正因为感性,贾母也很有创意,她连看戏时的赏钱都让人事先将吊钱红绳剪开,到时候往台上倒,听一个满台钱响。这是把取乐当正事在做,也让自己和所有人都开心了。

宝钗住的房间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到了令贾母震惊和不安的地步。贾母自己呢,平时动不动送名贵的衣服、料子和摆设给孙子、孙女们,家宴时更无比经心无比讲究,甚至拿出了绝版的艺术收藏品,是真正的奢华、精致,却也举重若轻: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更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针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

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顽。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新鲜花草。

牟宗三说:“贵族在道德、智慧各方面都有它所以为贵的地方。”“各方面”当然包括审美和趣味。

贾母经历得多,心态开放,所以大局观好,她不同于寻常诰命贵妇,有见识,不固执,不强求。家族在走下坡路,朝不保夕,她心底有悲凉和无奈,但也看得开,不怨天尤人,不一惊一乍,而是及时把握每一天,以雍容的风度和高昂的兴致对待每一个当下,带动全家人享受现有的乐趣和幸福。

她身上还有一种带着英气的随性自在、洒脱不羁,这一点,自幼充男儿教养的王熙凤应该有几分像她,也因此王熙凤用损话表示亲昵、随时开玩笑的各种话锋只有她能真正欣赏,她自己也用各种亲热的“贬”“骂”来配戏,无数次让大家开怀大笑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凤姐的真正欣赏。对宝黛的终极偏爱她也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像宝钗“凤丫头再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这种话,贾母恐怕多少会觉得有点刻意求工。不过她和凤姐那么再三示范,宝钗也没看明白没学会,贾母也就放弃教她了。毕竟她们这种派头,本就不是人人学得会的。

宝钗始终是端着的,始终是操心的,不断揣摩他人、不断调整姿势、不断思量进退的,这本来是一种守势,但因为要求滴水不漏,所以别看表面上淡淡的,其实是会累出虚火的,因此她需要吃冷香丸;宝钗这样求完美,她自己累别人也累。而贾母老了,希望松弛地享受儿孙绕膝的日子,还能快乐多久不是她说了算,但是直到快乐之路的尽头,她一定要确保自己是自在的。君不见她在视线中心的榻上的姿势吗?她不端坐,她经常是“歪”在榻上的,她很随意。“珍重芳姿”、严守分寸的宝钗,在贾母行乐图中其实并不是特别和谐的一个,也不能为这幅美丽图景增色,正如她从来没有穿过特别好看而别致出彩的衣服,她也从来不能让贾母开怀大笑一次。

抄检大观园之后,宝钗的反应是第一时间切割,毫不犹豫以陪母亲的名义搬出去,避嫌疑,躲是非;而贾母呢?在听到甄家获罪、被抄没家产,影响了心情的情况下,仍然说:“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说园子里空,怕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脂评说得对:“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色,聊为自遣耳。”确实,这不是老人家糊涂或者鸵鸟政策,也不仅仅是“及时行乐”,而是见多识广的沉得住气,是一种良好大局观的无声示范(惊慌失措于事无补,只会引起不良连锁反应,淡定如常才有利于安然度过危机),甚至是一种近乎勇毅的人生态度:哪怕头顶阴云逼近,也要抓紧每一个当下,把每一个今天过好。中秋节当天,宝钗不顾贾母和王夫人的感受,在明知凤姐生病无法出席的情况下,不来参加贾府的团圆宴,令贾母倍感冷清——睿智圆通如贾母,反而替宝钗母女找了借口,说是因为贾政在,不方便请他们母女来,其实凸碧山庄的席间本来就有大围屏,女眷和姑娘们坐在屏风里,根本没有问题。这时候,贾母一定会感到宝丫头平时懂事周到之外的另一面——终究不是自己人,亲近是有限的,而且这个姑娘看着周全,其实性情冷淡,遇事只知自保,是不讲什么情分、不沾一点侠义的。贾母即使不寒心,对这样的宝钗也肯定是暗暗失望的。

大家都被后四十回给骗了,明知这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但看着看着,又忘了,就稀里糊涂地相信这个大局观好、知情识趣、可亲可爱的老祖母,居然会趁着宝玉病得痴痴傻傻就硬把宝钗塞给他,还同意王熙凤那么失身份、不体面又低级的掉包计,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说出“若是他(黛玉)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他了”这样绝情的话。如果会说这样绝情的话,就不是曹雪芹心里和笔下的贾母了。在曹雪芹的笔下,其实贾母才是宝玉和那些水做的女儿们的保护神。

贾母一心一意选定宝钗,不惜让黛玉绝望而死,让宝玉经受人生重大打击,这都是后四十回的手笔,不知道是出自高鹗,还是某一个被归于“无名氏”的敬业书商,总之与曹雪芹无关。如果拿后面这样大失水准的情节来反证前面的人物是怎么想的,那曹雪芹真的九泉之下都要跺脚。

宝钗不是贾母真心喜欢的类型,那么贾母肯定不会选宝钗了吗?也不一定。我只是想说,贾母心里选定的人是黛玉,她不像很多人所理解的那么喜欢宝钗,但也并非没有可能选宝钗。

贵族都是权衡利弊的高手,贾母这样的老贵族遇大事理性起来也会很彻底。

有一种可能,元春经过复杂的考虑,或者王夫人决意非宝钗不可,在亲生女儿元春面前争得了支持,于是通过娘娘懿旨最后选定了宝钗,那么对贾母、贾政来说就是不可抗力了,贾母只能放弃木石姻缘,只能含泪牺牲黛玉了。另一种可能,黛玉在宝玉议亲前就泪尽而亡——她来到人世间,本就是来还泪的,并不是来竞选宝二奶奶的——家族江河日下,为了走好下坡路,贾母很可能也会从风险和成本最小化出发,选择宝钗。不论哪一种情况,贾母心里都会有不情愿、不痛快,并不是宝钗不好,而是她并非自己喜欢的类型,也不是宝玉最心爱的,是不能娶或失去天造地设的黛玉后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是家族衰败到一定程度才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是低眉垂眼安分守常,低调以求稳妥、中庸以求平安的思维。而她本来是希望自己能舒心下去,宝玉能任性下去的。

当然以她过人的智慧和把控场面的功力,她一定会把这个弯转得很自然、浑然无迹,对宝二奶奶显得各种满意,大家也都会说:“老太太一向最疼宝姑娘,天下哪里找得到比这更称心的孙媳妇?”贾母也会笑着点头,重复几句对宝钗的称赞。这些话,她都说过很多次了,但没人知道,她当初夸的时候,并不是现在这个意思。但事到如今,不是这个意思,也是这个意思了。人世间,哪有真的完美呢?看戏听曲的时候借题发挥哭一哭,就往开里想,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若真到了这一步,慈爱的老祖母一定希望聪明灵秀的宝玉也能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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