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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4年第4期|周荣池:梅子黄时酒

2024-04-15 14: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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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荣池,江苏高邮人。中国作协会员,扬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单厍》(原载《小说月报》)《李光荣下乡记》,散文集《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村庄对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曾获茅盾新人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紫金山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1

蚕豆掉了有神情的花,一眨眼就饱满了。

缸里的水咸菜坏了情绪,吐了一层乳白的浮沫。那幽暗处生出的臭味令村庄十分满意,就像坏脾气的婆娘才有性情。人们中意这把臭咸菜。它熟透了,有一股沉稳的暗香。早春才入腌的麻菜辣味还重,就像青涩倔强的女人,多少有些令人不安。只有被时光驯服又自有性情的物事才让人心醉。咸菜抓出坛子来,就像一把旧时光握在手上。淘洗去杂质又少了盐味,透出一种温和的亮色来。热油锅上一“跳”,蚕豆随着下去——只加一点儿清水至煮沸,一道菜就成了。如果是豆仁,只需要多一碗水,锅里的格局就大不一样,那就是一碗“鲜掉眉毛”的汤。碗里有咸味,男人的膀子上才有力气。土地把饱满的蚕豆交出来,是告诉人们到了开始出力的时候了。男人们要喝足了汤水准备下地。

麦子一天一个模样,已经听见穗头炸裂的声音。

刀锋早被磨得雪亮,等待一个准确的时刻。村庄里没有北方人说的麦客。其时机器也不曾进入土地,只有父母的肉身与天时抗衡。人手少的人家要等着换工。土地也要按照一些程序来行事,可刀已经难耐寂寞。父亲从穗头揉下几粒麦子,在手心掂量了一下,又扔进嘴里咂摸着,脸上露出了丝丝浮云一样的阴冷。

麦子还没有熟透,还要再等。

他下午从地里回来,伸手将中午凉了的半碗汤呼啦一口喝下,只剩下豆米和咸菜卧底,就像河水一下子被抽干。他看了看这个情形,心里似乎又有些愧疚——他突然想到了晚上捉襟见肘的饭食。我在一边不敢作声,偶尔咳嗽一下也尽量隐忍。因为一直未见好转的咳嗽,我提前放假回到家中。那时候大多数先生又都是农民,他们也要回家割麦插秧,学校便要照例放忙假。这是一个极不快活的假期,偏偏一年要有两次。我的咳嗽找不到什么原因,合作医疗的先生就说回去养着,怕是营养不好。父亲不知道从哪里问来的偏方:生食小公鸡胆止咳。那活取的鸡胆真是血腥无比。但这可以附带得到一碗鲜美无比的汤。父亲听见我的咳声,又皱皱眉头去屋后抓鸡。那个夏天我大概吃过不下二十只生鸡胆。

夕阳将西天染成血色。父亲的脸上也已经酱红。他中午已经喝过半斤酒,但因为晚上多了一碗鸡汤,他又喝了半斤酒。村子里本是一片麦子的清芬隐隐传来,但因为这酒气,黄昏终于被搅扰得令人心绪不宁。他并没有多吃一块肉,素来只吃鸡头、脖、爪和屁股。不知鸡屁股有什么特别迷人的味道。他总说这是一块活肉。但今天的酒是注定有些不安的。喝完第二杯的时候,二叔走到了门口。他是生产队长,家里说话也颇有些权威。父亲没有抬头,只在嘴里哼了一声:“老二来了,坐下来喝酒。”

二叔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了。父亲是他的亲哥哥。二叔坐下来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赞道:“这小公鸡汤真是仙汤。”他是识货的。或者他是一早见到了父亲在河边杀鸡拔毛的场景。父亲站起身来,只进屋几分钟的时间又回来,变魔术一样端出一盘子咸菜炒蛋。那香味几乎把劣酒的气味都盖掉了。他们喝的酒是本地产的一种粮食白酒,是口粮酒,所谓“粮食白、顿顿咽”。谁要是挑理嫌廉价,人们就会说:“臭咸菜当光嘴的,丑婆娘当孤鬼的。”他们极容易说服自己。二叔来了之后,父亲的酒好像才开始喝。他们又满满喝了几碗,一直喝到声音大起来,最终拍了桌子。我和母亲对此有些司空见惯的意味。他们的酒事总是以争吵结束的。今天父亲似乎又话中有话。他反复让二叔先安排自家地里割麦。但二叔一直说:“一碗水要端平。”父亲蛮横起来就拍桌子,并且骂他:“我的肉是被狗吃了。”二叔不理他,自顾埋头把饭就着冷汤扒了,完了把碗拍桌上说:“你酒灌多了!”

母亲劝父亲,他骂完难听话又说:“你们没见那条大菜花蛇穿过路去!”

他说完这些也没有人敢理会。待到那带着酒味的鼾声响起,我们才敢悄悄地睡去。他半夜起来撒泡尿,又会对着天上的月亮说几句醉话。不知道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他总有自己的道理,又常自言自语。他觉得大家都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窗外响起了雨声。

梅雨来了。这是村庄在麦收的时候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很多人觉得这南方的雨好。可它只要是落错了一点儿时刻,事情就会变得十分艰难。这时候父亲好像倒不暴躁了。屋外的气象应验他的说法,他满意地继续鼾睡。睡醒了又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能搬砖头砸天吗?”

雨夜以继日地下起来,父亲就不停地喝酒。他本来就是每天都要喝酒的。干活儿的时候他将酒带到地里。他好像有几口辣酒下肚就浑身有力气。这虽然总有些蛮横,但也是辛苦的力气。天上的雨下到屋里没有干柴了,他依旧比任何人都乐观。他望望屋顶说:“下雨好,屋上有漏,锅里就有肉。”他除了这种不可理喻的乐观之外,很有些喝酒的办法。他有一身捕鱼的好办法。或者说为了能喝上酒,他有各种办法。他又总埋怨自己的外祖父,是他教会了自己喝酒。据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老人就用筷子蘸酒让他尝,他很小就学会了喝酒。但这也不算什么,他们那几辈人都能喝酒。

雨间隙停了一二日,父亲立刻提了刀下地去。这真像是一场与时间的厮杀。雨情不会给人们任何迟疑的机会。一个男人每天要在地里吃好几顿:早饭、腰台、午食、晚茶、晚酒、夜餐。对父亲而言每一顿都要喝几口酒,这就是他的一针“兴奋剂”。他又会不解恨地说:“等到秧窠的事了,一定要找黎先生好好再喝一场。”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黎先生,黎先生早就吃够了苦,自寻短见。父亲在麦田结束了之后,请人栽了秧。栽秧有专门的工人,多是某个村的妇女来。她们还会唱“隔趟栽”的歌。听得不过瘾,就有人喊唱几首骚歌,好像比喝酒还快活。

秧栽下去没几天土地就恢复了情绪。秧苗本来像凌乱的头发,没几天就顺从服贴起来,满眼的生机和自在。也就这三两天的舒心,雨就又下起来。女人们站在家中埋怨:“天漏了。”父亲依旧忙着喝酒。这时候蚕豆已经老了,他用铁锅炒熟到有些焦黑,用盐水和新上的蒜瓣去煮。一碗黑压压的汤水里全是满意。或许卖粮的钱还多两文,他会打块肉回来。他专门挑那种肥肉,便宜又没有人愿意多吃。他自己愿意吃,他用“拖”这个字表达自己的快活。但谈到酒就又变了一种说法:“肉是我的命,有了酒命就不要了。”

这是我所了解的20世纪80年代农村人喝酒的情形。我的父亲在南角墩并不是酒量最好的。他喝酒的故事也并不十分传奇。他就是一个暴躁而平凡的父亲,喝酒只是他的生活方法之一。想起那些湿漉漉的雨季,对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并无什么同情可言,但也未必完全绝望或者悲伤。也许正是因为那种廉价的粮食白酒,那些雨季变得妙趣横生。除了用酒说服自己之外,男人们确实也没有太多的好办法。我能明白他们已经十分尽力了——就像端起碗来仰着脖子喝下苦水,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2

我后来愿意喝点儿酒,并不是父亲教会的。我不太愿意看见他酒醉时的样子。我觉得他们一辈人是用醉意来掩饰悲凉。他们应该是越喝越清醒的。他们不如我们后来读了几本书,同时学会了巧舌如簧。所以他们并不同意我们对于酒的态度和能力。我们在酒力上确实处于衰弱的态势,尽管这可能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我在一个古镇读书的时候,就听说大先生鲁迅写过魏晋名士与酒的文章。那时候我就琢磨这个传说从魏晋就得名的小镇与酒的关系。我们所在的平原像一个水盂,这个小镇在最深处的地方。三县交界之地,口音、人色、风物都颇有特质。除了读书人出得多,这里的酒事也是出名的。

清早的茶馆前一阵阵水汽就像河水上的雾岚。端坐的茶客有自己的“谱子”。他们从清晨开始喝早酒,但并不似饭馆里聒噪,好像杯中只倒了二两清茶。通常是蒸饺下酒,又或加一小碟干丝,人多了就是大煮干丝。太阳升起之后,他们抹抹嘴去街上走一圈,就像王巡视自己的城池。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邦,一律都是黑白灰色调。那些屋舍有些已经摇摇欲坠,但仍一直没有倒塌。他们买一两样菜蔬回去,中午照样要喝上二两,直到脸上有些酒气的红晕泛起来。下午多是在老浴室里小睡,而后去打麻将或者吟诗作画。到下晚清冷起来,便去后河买一块“二刀肉”下酒。二刀肉是猪头肉脖子的部位,冷的,用醋蘸着吃有异香。冬天的时候,镇上有羊汤卖。但这口汤时间有定数,就像是植物的生长。小雪的时候上市,过了腊月就只待来年。他们就靠着天时维系自己的生活。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们的后人以及外来者也学得这种自在。这是他乡所未见的自在风情。

其时读书的学校,也不像今天这般忙碌。那时候照样出了一辈辈的大学生,颇有建树的也不少。有趣的是来此读书的青年们独独学得这种风范的也不少。这是种别致的生活态度——周末时候三两个学生上街去,在一家小饭馆里坐下来,要几个菜喝汽水,也“装模作样”地过快活日子。

也有偷偷学了喝酒的。店家看是学生并不给烈酒。我就是那时开始偷偷喝啤酒的。稚嫩的身躯被清淡的酒水迷惑。看那古老的房子,也像是有了自己的秘密城邦。一个男人的身体有了酒水的侵入,势必就会增加许多额外的秘密。那些湿漉漉的日子,在并不平整的石板街上,在青灰的街头巷尾,在我的心胸里荡起一阵阵古意的风波,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找到了某种慰藉。对于村庄出生的人而言,现实常常是不愿被提及的。可能倒是那些古老的色调里,有着似是而非的确信。我因此迷恋这种破旧的氛围,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口音。有一次姑母突然对我说:“你在外上了几年学,有了北门人的口音。”“北门”说的就是北乡。那个从魏晋就有的老镇,也许没有一块砖头可以做证,但泥土、口音或者饮酒的品性一定有一些顽固的基因撑着。

北乡人还有一种义气的血性。他们好些人原是在水泊上捕鱼为生的。写水浒故事的施耐庵,老家就在附近的水面上。捕鱼的人多暴躁,因为水不像土地那样守信。他们又反而生得一种顽固的义气,虽然脸上黝黑有些冷漠,但内心自有天真和率性。我有一个中途转学来的同学,他以前在沪上学手艺,觉得实在辛苦就又回来读书。他学业上并没有十分的野心。大概因为过去家里捕鱼的原因,他特别向往水上的生活。他想做一名出海的海员。他因为个头不高且黑,同学给他起了个古怪的外号叫“克奴”。这大概是一个足球明星的外号。他沧桑的眼角露出一种朴素的憨厚,并不与同学计较。有一次他来和我借钱。我其实是同学中著名的困难户。但看他窘迫的样子,我就把身上最后的二十块钱掏出来。心里又有些担心自己下面的日子无以为计,便特别强调:我只有这二十块钱。他拿过钱去,一下子跃登了上铺,从枕头边的盒子里掏出一本邮政的存折,指着内中的数字让我看。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存折上有五位数字。他告诉我:他问过几个同学,条件都不错的,只有我掏了钱出来。从此他约我出去住。租房吃饭都是他出资,条件是我教他英语。他的刻苦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我,走读之后我有了更多自由学习的时间。

我们不会做饭。他从家里带来一种米面的“团”在水里养着。那种面食十分黏腻,但挡饱。那几个月我吃了好多这种叫“团”的食物。做法很简单,在电饭煲上蒸一下即可。我知道他是喝酒的。他放学的路上在一家盐水鹅摊买熟菜。通常是剁半边老鹅。扬州人食鹅成风气。北乡的做法成色暗淡一点儿,但味道也是十足的。剁半只老鹅不是小数目,老板又给一袋子花生米,这都是下酒的东西。他在小店里买“稻花香”的白酒劝我一起喝。那时正是梅雨季节,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他不知道听谁说喝酒是可以除湿气的。吃饱喝足了之后,如果见夜色清明起来我们就去跑步,把那些青涩的酒气散在往返于“三道桥”的夜色中。那些日子我们熬过许多苦读的夜,也喝过许多辣人的酒。后来毕业分别也没有像样的联系方式,一阔别竟然几十年。

平原上的日子总是这么湿漉漉的。正二月的烂雨,五月的梅雨,六七月的夏汛,八九月的秋呆子,冬天里的冻雪。想起来总是水淋淋的。所以总有喝一口的借口,岂止是那梅子黄时的雨季呢。村庄里是没有梅子的。人们更不会知道梅子黄时的消息。只有一阵阵湿透时光的“霉雨”,下在永不会空杯的酒水里。

我离开古镇后,又几年回去教书。在镇中过上更安静的生活。我努力地模仿着人们的生活:早茶、买菜、泡澡以及背着手一次次走过石板路。没有人知道我在意这里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有一种迷人的生活氛围。我越来越相信它的古老说话是有底气的。甚至它的每一片绿叶都有万古的幽情。六月学生毕业后,我仍留在学校里。这里有比村庄体面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结识了两位酒友。学东平是不苟言笑的,这一点像他父亲。他的父亲是位有名的老先生,是我的老师。一肚子学问,举止有古风。我们若都央先生去喝酒,他便戴着礼帽去酒店,见我们摘帽行礼后自行离去。他写过好多本书,八十岁还用电脑敲字。学东在学校工作,但不教书。他话不多,但自己人熟络的如我,可以喝几杯酒。老刘是我的同行,教语文。他有个外号“刘三钱”,谓一斤白酒只留三钱。他好酒但不闹也不劝,更没有见他醉过。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去喝酒。我仗着年纪小,可以“老少通吃”,一时间喝得特别愉快。我们钻进前河老姚家的饭店里喝酒。这是一爿住家店,屋里陈设破旧,似还能听到屋顶落雨的声音。老姚的水煮肉片是一绝,除此之外没有太多菜。他不愿做太多菜,劝我们说“够了够了”,就自顾坐着喝酒去了。那屋顶似乎又是漏水的,时有水珠落在稀薄的汤里,也有可能是屋上的水汽。在这样的雨天喝酒,比一个人看书要惬意。北乡人把这话说讹了音,有一种特别的意境,叫“下意”。后来老姚突然把他那八字胡剃了。我感觉情势不妙——又过些日子他央人来把屋子里外都翻修了,从此饭店却不开了。原来他儿子结婚了。这在下河平原叫作“用媳妇”。他到了享福的年龄,加入了那喝早酒的队伍,从此那水煮肉片就在江湖失传了。那种有些古怪辣味的汤水真好。酱油上了汤色,老迈的豆芽堆在锅底,其上一堆肉片泛出油花,像他女人油腻的笑容。那些年我们在此喝了许多斤的劣酒。有一种沱牌酒才五块钱,每人喝一瓶就是“扔一个手榴弹”。

雨不停,我们就不停地喝酒。这和村庄里的无奈有些相像。后来又觅到一家苍蝇馆子,特色菜是汪豆腐和鸭。等大菜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凉菜必有水煮毛豆,其间有大块的生姜。于是三个人划拳吃生姜。我总是输,并由此感叹自己一生没有赌运。老刘是会打牌的。后来我发现他们在划拳前,总把手放在耳朵后边比画,才发现自己总输的秘密。那些日子我不知多吃了多少味水深沉的生姜。后来想着就十分有趣,这是今天的盛宴不能有的快活。

天气好的时候,太阳稍微晒一下,土地就硬朗起来。我们买了菜骑着车去三阳河边喝酒。我们并不像今天的人们去钓鱼或者野外读诗,就在大河边喝酒。那些菜似乎变了一种味道,有大河边的风声。喝多了我们就在草上睡去,身体能感受到雨季留下的凉意,但酒是可以抵挡这些的。

三阳河是条古老的河流,是原来“山阳渎”故道,乃古邗沟东线河流。它不像大运河那么声名鹊起,但自有深藏功与名的脾气。这条河上有远自梁代的故事,一年出了很多的竹简,可惜未弄明白是关于哪些人的消息。人就像水里的鱼,变也是不变的,做不了什么忠实的见证者。但没有什么,那汤汤大水南来北往,不是一成不变地流淌着吗?

我离开临泽有好些年了,偶尔去看看老刘。他因为身体也不多喝酒了。有时候家里见不到他,师娘说他去三阳河边钓鱼去了。我也不去寻他,或许他会偷偷带点儿酒去尝尝的。有一年也是梅雨时节,他央人带进城两条烟给我。我不明他的意思。他只是笑笑说:“人家给我的烟,也不贵,我用不上。你在外面闯荡或许有用处。时梅天来了,烟放不住,你拿去用。”

那一刻我真掉下了眼泪。那天窗外的梅雨打不到我身上,而它们可能就是我的泪水。

3

梅雨是江南的一段表情。也正是因为同样受恩于这样一场场雨,江北大平原也有了些江南的神色。无法想象,初夏的扬子江流至此没有一场雨的话,时光将又是一种什么模样。想想往年空梅的情形,又望望杜鹃声里的麦浪,那穗头摩挲的沙沙声,就像雨已经到来。人们知道雨会来,如果不来倒会生出某种疑惑或失落。也许雨会带来很多困境,但较之于那种盼望,人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到来。这种心境大概就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共情。郑板桥的老家便在平原腹地的村庄中,那时候兴化还属扬州。他这扬州八怪说的一口江淮话,就像梅雨一样温润柔情。他在雨季也和农人一样端着酒杯。只不过农人想的是地里的庄稼,而庄稼到他眼里都是梦一样的诗: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红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圆,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闲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郑板桥眼里的这场雨不在江边。江只是他的寄托。就像梅雨只有落在江南才更有诗情画意。他的兴化去江百里,他的扬州落在江北,但他此时落在酒杯中的雨,是梅子黄时的风味。卧躲在江村的诗人某某和酒人个个,都是梅雨时节的雨点,喝酒念诗正是他们的闲功课。当然作为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诗人,郑板桥的这些吟唱也是偶作的闲情,是纸上的风流。里下河平原出生的他,当然知道麦子黄时的雨水不仅仅是闲情,更有天时带来的困窘。又何止是雨事耽误了农事,凶险起来圣庙宫墙也难免倾倒之灾。他在居扬州一江之隔的焦山时,绵绵梅雨中写下悲情的《寄墨弟自焦山发》有云:

梅雨连朝,经旬始霁,满山瀑布激冲,一派江潮怒涨,水势顿高数尺。窃叹者番风伯雨师,亦太恶作剧矣。由坳茅舍,江于草篷,倾圮者不计其数。今晨主客师语我云:金陵圣庙宫墙亦被风雨摧倒数丈。

汪曾祺也是经历过大雨的人。1931年的江淮大雨从入梅一直连接着夏污,下了好几个月。运河倒了口子,就像人的情绪失控,下河平原数十县市无数人畜陆沉水底。这场灾祸正是从梅雨开始的。梅雨来的时候,本以为有些诗情画意,不承想它来得那么汹涌与绝情。此后汪曾祺离开老家远游,常记得这场大水。他在文章里很少提故乡的雨,尽管那雨也曾下得那么深情。正月十五出生的他,一定想多记得故乡年节元宵一样的美好。这样远走了就不会想家,想家的时候也会变得坚强。在《故乡的食物》开篇,他就这样记道:

小时候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

雨就像诗人心胸里的酒水,只喝酒的父辈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尽管他们和诗人一样在平原上的雨中生活、喝酒,有些人家比郑板桥的家还要富裕。他心里的扬州也是繁华的,他的子孙死后还葬到几十里地的临泽老镇。他们心里一定都装着里下河的酒水和雨水。郑板桥一生好酒,他的堂弟写信说他“贪杯忘祖”,他回信说:“我虽猖狂且好酒,但绝不至于忘了父母养育之恩。”人们没有明白他心里酒与雨一样悲情的伤感。雨落在身上,或者酒落在愁肠,滋生着困顿,只有烂醉才能淹没大地上真实的人间。人都走了,对着春花秋月的郑板桥,只能空恨酒来迟了。就像遇见“空梅”的人们,多少有些干枯的忧伤。他在《自遣》诗中记道:

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

烂醉就是成熟、深情和灿烂。郑板桥自谓“酒痴”,但并不糊涂。他在《潍县署中寄李复堂》说:作宰山东,忽忽八年余兹,簿书鞅掌,案牍劳形,忙里偷闲,坐衙斋中,置酒壶,具蔬碟,摊《离骚经》一卷,且饮且读,悠悠然神怡志得,几忘此身在官。他口腹中的酒原来和农人守雨时大口咽的苦水一样,是越喝越清醒的,所以他在萧萧竹声听出了民间疾苦之声。与郑板桥老家相去百里的村庄秦家垛,五百年前出了诗人秦观,他听到竹声写的是: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大概他当时没有喝酒,也没有听见故乡的雨声。他后来有著名的《饮酒诗四首》,其中有句: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少一场雨或者少一场酒,诗人都难以写出江南才情和深情。在他的眼中,梅雨是廉纤的,雨中的平原是悲情伤感,所伤之感与郑板桥一样仍是悲时悯农:

昔我莳青秧,廉纤属梅雨。及兹欲成穗,已复颓星暑。……丛祠土鼓悲,野埭鹍鸡舞。雉子随贩夫,老翁拜巫女。辛勤稼穑事,恻怆田畴语。得谷不敢储,催科吏旁午。

写出过《蚕书》的才子秦观是懂得土地和村庄的。他甚至比郑板桥更为深切与动情。他种下去的秧就是对农地的深情。他自号淮海居士,大概也因为江淮之间被雨水浇灌的土地是一生所梦。及至他年走到远乡,一醉不复醒来,心里一定仍装着家乡的雨水。

又过九百年,汪曾祺在运河边的东大街走离了故土。他在高邮生活十九年,一定看惯了家乡的雨水,也喝过地方的酒水,以至后来颇有些喝酒的名气,甚至撰联:任你通读四库书,不如且饮五粮液。但他是汪家的大少爷,似未曾多去过农田,见识多是市井中的繁华。但他是记得大雨的,雨落在乡间还是市井,终还是和酒水一样动人心弦。在《下大雨》中他写道:

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

1939年6月,汪曾祺背负着梅雨季节的情思,从运河取水道离开家乡,辗转多地到了昆明。平原上梅雨季节到来的时候,昆明的雨也开始落了。这就有后来明媚而深情的文章《昆明的雨》。这雨像极了平原的梅雨,像极他老家的样子,所以汪曾祺写他乡的雨像故乡一样生动而情切。它是那般明媚而漫长: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故乡的梅雨也是这样的,“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因为天气也知道让出点儿时间来,让农人收割一季的温饱。如果一直下,就会成灾害,就会扰起人的思乡之情,就会貌似平淡地说一句:我的家乡苦水旱之灾久矣……这些水都是从天上来的,从梅雨开始一直下到心河的深处。所以日后他写的文章中总有水意,以至于“怪底篇篇都是水”。

如果没有雨,水也会成为一种灾害。对一个诗人而言,他们和农民一样都在等待一场雨水的到来,如果没有如约而至,纸上必然就会生出枯燥和恐惧来。《求雨》就是这样的一段悲伤往事:

一共十几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一个才六岁。这是一个枯瘦、褴褛、有些脏污的,然而是神圣的队伍。他们的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帽圈,敲着不成节拍的、单调的小锣小鼓:冬冬当、冬冬当……他们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锣的望儿把锣槌一举,他们就唱起来: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乌风暴雨一起来。

栽秧的时候平原上正下着梅雨,如果这一年正是“空梅”,大概也会有“小小儿童哭哀哀”。没有雨,对诗人们而言,他乡与故乡都是悲哀的。这是雨水给人们的命数,和酒水暗示的人生一样伤情。

汪曾祺逝于故乡梅雨将至的季节。他饮多了酒,留下雨季去追寻梦里的酒乡去了。一生与酒为伴的他,一定把它看得与雨水一样重要。他那位“扬州八怪”的老乡郑板桥晚年因酒病身改喝黄酒,仍是像盼望一场梅雨一般,在酒水中泡透了自己的一生。他晚年住在繁华的扬州城,以画竹石为生,“不废声色,所得润笔钱随手辄尽”。远去朝堂的秦观,死于梅雨将尽汛夏新来的七月,也是一口酒注定的宿命。秦灜在《重编淮海先生年谱》中记道:元符三年(1100年)……先生被命复宣德郎,放还作《归去来兮辞》,遂以七月启行而归,逾月至藤州,因醉卧光华亭,忽索水饮。家人以一盂水进,先生笑视之而卒。

这些被梅雨浇灌拔节生长的孩子,都有着梅子黄时雨的温润多情。青梅煮酒的他们,因为一场场大雨般的酒水而深情。天下的雨多也是深情的,天下又哪有不醉人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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