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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2期|森目:云母翅

2024-04-08 1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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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目,广西北海人,土木工程师,写作之初以童话为主,后转向小说。作品散见于《西湖》《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小鸟文学”等,有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


云母翅(节选)

森目


1

每次翻看那张蜻蜓的照片,我总会回忆起二〇一六年夏,自己在象林线上跑联调联试的日子。根据去、返程火车票上的时间戳,计算了一下,从七月十二日到九月三十日,我足足跑够了八十一天。此前,在线上的同事来自成都总院,东北汉子,已经熬了一个多月通宵,被折磨得双眼发乌、脸色死白。从一大堆由泡面盒子、餐纸团以及鸡骨头组成的垃圾堆里,他站起来,拍拍T恤上的饼干屑,拉过早已收拾妥当的旅行箱,留下一句“再不来我要死了”,就从逼仄的房间走向了辽阔的世界。我想去送送他,他却把我推回房里,说别送了,赶紧睡吧,明早四点必须到车上签字,否则算工程事故……

我开始打量四周:墙壁有细裂缝,屋角已结了蛛网,粘着些蚊虫尸体和飞蚁翅膀。在同事留下的垃圾堆中,我翻找到一张嘎吱乱叫的床,一张低矮歪斜的折叠桌。在我去按桌子试它牢不牢固时,桌上的一只水晶头竟受惊似的往后一缩,朝窗子飞般退去。我下意识追过去抓住,然后顺着网线往铝合金窗外看,发现它一直通往暗沉沉的下方,想是从一楼房东住房牵上来的。远处是黑乎乎的山影,围困着这片稀疏的民居。山脚下灯光已然亮起,画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建筑轮廓——林州市火车站。当年踏勘的同事提过,站址那片地原是个叫云母村的地方,村民多以采挖云母矿为生,村中有一胜景,每年七八月蜻蜓翔集如蝗群,十分壮观。但二〇一二年车站拆迁动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恰巧在此时,好几只蜻蜓优雅的剪影正在暮色中移来移去,犹如胜景的余味。但我知道,它们不过是在捕食蚊子罢了。

起初,所里没征求我的意见就通知我来林州站跑车,理由是路局硬性要求,与业主、监理、施工各方一样,设计也必须派员参加联调联试——而你,是最年轻的男员工。所长没料到,我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不知道,我早已腻烦了整日面对CAD的日子。不过,连我也弄不清楚,我逃也似的离开青市,来到这荒凉的地方,真的只因厌烦工作而已吗?

眼前这栋六层的自建小楼没装电梯,而我们租住的,还是在楼顶加盖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属于违建。刚才背着大包爬上来,喘得厉害——常年对着电脑画设计图,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学生时代(我没料到,后来精神状况竟也出现了问题)。坐在那张摇晃的床上,空虚从肚子里生发出来,逐渐扩大。好不容易翻出一饼方便面,却已被压碎,而搜遍房子,只有一个看起来像玩具、还散发着塑胶臭味的小电饭锅。厕所在楼顶的另一侧,灯已坏掉,房东说等明天再修。我摸黑冲了凉,吞了几口带来的瓶装水,便躺倒在床。朦胧中,似乎有只蜻蜓(那轻盈的翅声使我轻易地将它和其他飞虫区别开来)总在撞击天花板,一度还掠过我的耳边。

早晨三点半,手机叫醒我,我捧水擦了把脸,下六层楼,走进深夜,穿过土坟夹着的小径,来到站前大道,踩着水洼向林州火车站走。火车站像一条睡着的鳄鱼,我正向它的大口走去。空气被雨冲洗得很干净,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叫声一滴滴从梢头落下。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也隐隐期待恐惧落到实处……我顺利地走到了车站,向保安报上单位及名字,亮出工作牌,从绿色通道快速下到站台,然后准时登上了列车,签了名字;在驾驶室看了一会儿司机的操作演示后,就感到疲乏和无聊袭上心头。我退回到第一节车厢,发现其他人早就占据了各自的位置,已经躺在三人座上睡觉。我只好继续后退,直退到周围空无一人。

刚要躺下,就听到扑棱棱的声音——是蜻蜓翅膀在拍打。我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那只迷途的蜻蜓。林州站轨行区北面是大片稻田,边上不少水渠,蜻蜓想是在那里生活着,为了避雨,才错误地飞到这里。它应该已经待了很久,刚才的响声是它最后一次努力。此刻,它将自己安安静静地贴在窗玻璃上,再不动弹。隔着透明的屏障,自由就在眼前,它却怎样努力都触碰不到。我用手机拍了张照,即使摄像头已经靠得那么近,它也没丝毫反应,之后我睡醒一觉将要下车时,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当我存好那张照片,陈镁的语音消息也恰巧到达了。她说她不知道我睡没睡,最好已经睡着,因为她要说的事恐怕会让我失眠。她说她绝对不同意和我分手。

2

蜻蜓安静地镶嵌在照片里。黄黑花纹,长尾,体型很大,是只稀有的“老虎蜻蜓”呢。小时候常在水边捕到,它们漂亮,凶猛,像直升飞机般悬停在面前,硕大的复眼警惕地盯着我。只要手臂稍微表现出上抬的趋势,它们就会立刻从身旁冲刺飞走。

昨晚接到陈镁的消息后,我没直接回答,只让她今早十点再打来,还把蜻蜓的照片发给她看。她没到十点就来了电话,我忙扯开话头,问她看照片没有。她说看了,蜻蜓不像直升飞机,倒像个戴着头盔、背着简易飞行装备的飞行员,而那硕大的复眼,则可以视作头盔的玻璃罩。陈镁六月底刚从星市大学生物系毕业,不愿听从家里的安排去药企,吵了好几架,最后也没找其他工作,早做好了来我身边的准备。我却告诉她自己马上要出差,她就别过来了,还有,我和她之间以后只谈小说。她立即明白,我这是要同她分手。我预料她今天会像以往那样,纠缠于分手这事,但她没有,焦点全转移到了蜻蜓上。围绕这种美丽的昆虫,她提供了一个小说构想:想想看,如果存在一种类人的生物,长着蜻蜓那样的透明翅膀——对,不是飞行背包——戴着头盔,躲藏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会怎么样?

她的话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那时对捉到的蜻蜓很残忍,常常玩弄它的头,左拨右拨,一不小心(也许是故意)就会弄断颈部,头就像飞行员头盔一样,在断了的颈椎上转来转去。我很快决定,以这个蜻蜓飞行员的形象写一个童话,基于我的审美,肯定会是个黑色童话,果然,写出来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蜻蜓人戴着飞行员头盔,眼睛很大,翅膀是半透明的绿色。他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颗雨,要了他的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头就要了他的命,但我想,这样是合适的,符合我对生活的观察。而当我写出这第一句话,我就意识到,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缺乏的东西。不只是想象力,还包含久违的热情,和写作以来迟迟不愿打开的自我。我不顾故事的连贯性,想到什么片断就先写下来:

“他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对十分漂亮的,拥有蝴蝶斑纹的蜻蜓翅膀。所以,女孩的归宿之一难免是中学生物室的标本框。

“他只有20厘米高,她呢,17厘米。

“千万不要去拥有她,只要你拥有了她,你就开始失去她,或者是她开始失去你。

“他们是在附近的霓虹灯上认识的。他们分享了一杯只被人喝过两三口的奶茶。蜻蜓人不小心被珍珠丸子哽住了,女孩抓住他双臂,用膝盖在他背后狠狠地来了一下。

“案台很乱却很诱人:番茄酱,酱油鸡,莲藕排骨汤,以及半个削了皮的苹果。面包机里有面包的碎屑。蜻蜓人的第一次性爱就是在这里和女孩完成的。在一个充满面包香气的地方交配,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而番茄酱也是他们的心头爱,尽管没有薯条。”

其实我和陈镁的认识,就是在奶茶店的霓虹灯招牌下。当时我被奶茶里的芋圆噎住了,经过一番咳嗽,好不容易才弄出来,而陈镁就在一旁笑。镁是活跃金属,在空气中可以直接点燃。她的父亲,一个中学化学老师,有一天在课堂上做演示,突然想到要给即将出生的女儿起这么个名字。

想起陈镁,一种狂乱的感觉就攫住了我。想起她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里,拖着拉杆箱离开我的样子,轮子摩擦地面的响声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耳畔,以至于我夜半常常惊醒,探向身旁,如果已经空了,就立马凝神去听外面有没有箱轮擦过的声音,尽管陈镁可能只是去卫生间,又或者去书房阅读那些有大幅昆虫(多为带翅的)插画的书籍。当然,并非全部有翅昆虫都能得到她的喜爱,她曾告诉我,她非常讨厌双翅目、革翅目、鞘翅目中的绝大多数(除了金龟子)。她喜欢的是那些翅膀漂亮的昆虫,例如鳞翅目的蝴蝶和蜻蜓目的豆娘,尤爱蜻蜓,卧室中专辟出一面墙,做了天地墙格子摆放蜻蜓标本。为此她与父亲闹翻,陈父痛骂她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某次寒假回家,她发现那面柜连同标本都被毁去,仅剩几片残翅飘飞到梳妆台上。

我常在夜半见她伏在暖白的灯下,对着蜻蜓的口器、翅膀、足、尾等分部详图发呆,偶尔也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有几次,她像被某种无名的心绪缠裹,烦躁起来,会突然把纸撕掉、揉成一团,用力地扔到窗外浓稠的暗里。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星市的一个卫星镇,那里都是石头,很少见到蜻蜓,标本只能网购或到别的地方野采。自从父母告诉她,毕业后立马回去进药企,她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经常整把整把地吞下褪黑素胶囊。她说她总是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我在林州的作息是这样的:下午六点在火车站附近吃过小炒,散半小时步,再爬回顶楼,看一会儿书,或打一局魔兽争霸三,快八点时洗漱睡觉,睡到凌晨三点半去跑火车。从林州市到象州,来回共需要四个小时左右,回到林州站已快早晨八点,胡乱吃点米粉就回来补觉,下午两三点钟悠悠醒来。这就足有三四个小时可以构思、写作我的小说。一般而言,这计划不错,但往往凌晨四个小时的震荡一直残留在体内,头脑里哐哐哐地似乎仍在跑车,耳朵嗡嗡嗡作响,上午根本睡不着(那时我尚未意识到,长期跑车和游戏造成的失眠,会让不得休息的大脑产生怎样的错误)。玩魔兽三也总是输给电脑。我特别喜欢那声音妩媚的女巫,她们能使敌人减速,但是却十分脆弱,三两下血槽就空了。拖着发胀的脑袋,往往我还没有买飞艇开岛矿,对方的大军就忽然打到了家门前。

陈镁总是在我乘上飞艇、即将逃离的关键时刻打来电话。她又在重复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问我分手是不是认真的,这一切是不是都认真的?我很生气,因为我的英雄连同农民,全部遭遇了空难,全部落在海里死掉了,连岛的边都没摸着。于是我回答陈镁,是的是的,一千遍,一万遍,满意了吗?刚要关闭电话,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又说,非要找我确认,难道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人?

下午,我在小说里写道:“夜半时分,她出走了。她的翅膀急速地扑打着,眨眼间就融入了黑暗。他提灯去追,小玻璃瓶里的萤火虫不久就死了,似乎是闷死的。他没有找到她,虽然知道她还会回来,但心里还是火烧一样。也许,她不会回来了,这也是有可能的,他想。”

3

又是一次长达四个小时的震荡,这回不知为什么一秒钟也没合眼。迎着朦胧的光线,我扶着门,十分小心地探出一只脚,下到月台上。出到站厅,脚步虚浮地走在人群里,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我,肯定是幻觉。可是,当我寻找的目光转回到正前方,竟然发现,陈镁就站在我的面前。略微浮肿的脸苍白,仍然架着熟悉的黑框眼镜,几缕散落的鬓发还未来得及收拾。我等你好久了,还不主动过来给我拖行李?她说。我下意识地照着她说的去做。并肩走时,恢复原状带来的亲切感与仍然泥足深陷的阻滞感交替出现。我边走边想现在要把她带去哪里。去我那里吧。突然听到自己说出这话来,竟感到深深的讶异和羞愧。陈镁朝我投来轻蔑的一笑,仿佛看穿了我。我连忙改口,不,我是说我们先去吃饭。

天很阴,从站里出来的稀疏旅客像影子一样四散消失了。陈镁坐了十多个小时火车,疲乏缠绕着她已经非常消瘦的身体,不想再多挪哪怕一步。我们挑了家看起来干净点的进去落座,老板又黑又油的脸,让人始终分辨不清他的表情。陈镁吃了几口米饭就放下了碗,我却将每一丝肉都吞进了肚里。我问,你来做什么呢?没必要。陈镁说,怎么,来看看都不行吗?我就是想看你过得多有味。我说,这破地方你怕是待不长久。陈镁说,我很久以前来过这里。我心中一动,你不会是来采蜻蜓吧?以前这叫云母村,有很多蜻蜓。陈镁说,是的,但现在都没有了。我问,你来过,你怎么从来不说呢?

其实,我是来看你写的小说的。在我房里时,陈镁突然指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说。我有个习惯,没写完的东西,不会拿给别人看,否则会受影响,可能再也挤不出半个字。不料没等我反应过来,陈镁就已经点开了电脑,昨晚新写的几段赫然在目。陈镁一边撑着我的胸膛挡住我(我当然也不好用力推开她),一边轻声念起来——

“冬天的雨异常冰冷,湿透的翅膀无法飞行。去年冬天,瑟瑟发抖的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引擎盖下的发动机舱,或者空调滤芯那儿,这两个地方非常暖和。他从车底的缝隙慢慢地钻进去,尽可能不弄脏自己。他可以待一个晚上,翌日清早赶在车主发动汽车前逃出去。

“蜻蜓人在发动机舱里遇见过‘舒克’和‘贝塔’。他们生了一窝粉红的幼崽,非常可爱。另一次,在空调出风口那儿碰到过一只小‘舒克’,它正在死命地咬扇叶,试图咬出个口子进到车里。

“女孩很喜欢粉红的小鼠崽,她用五颗油炸花生收买了它们的父母。

“又一个节假日,元旦,小超市的员工都回家了,没人值班。他们在空调塑料管上开了个口子,钻了进去,开始了狂欢。他们不是小偷,他们没有小偷的概念,即便有,他们也会认为那是为了生存。”

陈镁面无表情地读完了。我说,有点幼稚是吧,但这是篇童话。陈镁摇头,我曾经养过仓鼠,你还记不记得?我不敢接话,一股骚臭击穿时空钻到我的鼻孔里:当时托我养两天,没想到我为了少喂几餐,倒的饲料太多,竟然胀死了那只贪吃的鼠。鼠尸足足胀到原先的两倍大,丢到垃圾桶里时发出石头般咚的一声,不敢去想那圆滚滚的腹部会不会撞裂,会不会流出满肚未消化的饲料。我说,这不是仓鼠,是老鼠。陈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带给我太多痛苦了,我有时不知道是习惯了你,还是习惯了痛苦,离开你竟然有点不适应。

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就不该来。她站起来,站在新近形成的垃圾堆中,她说,来了又怎样呢?是吧,来了又怎样呢?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下巴上,有点痒。我们挨得太近了,这可能会出事,我不能再回到原来的境况。一只撞破了网的蜻蜓绝不会再回到蜘蛛的口边去。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说,在青市火车站,叫你回星市去待一阵,怎么回去没几天又跟来了?陈镁说,是几天吗?已经半个月了,你消失了整整十天,然后才跟我联系,一联系就发分手信。

我叹了口气,告诉她,这里没热水洗澡,冲凉房的灯房东还没来换。陈镁冷笑了好一阵子,我感到胃部被她的笑搅得抽搐起来。她说她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待,已经订了离这儿两公里远的宾馆,偏我可笑地以为她竟会留下。于是,我又扛着她的行李走下六楼,在房东的注视中带她穿过土坟夹着的小道,来到散落着牛屎和机油的站前大道上。因为熬夜,我的视野黯淡发紫,靠在树上差点要睡着。陈镁没有再跟我说话,总是在低头思索着什么。从她来林州到现在,两人尚未有身体上的接触,感觉非常地不真实。好不容易过来一辆三马仔,赶紧拦住了,将行李搬上去,放到座位底下,再托着她的手臂让她上去。她的箱子特别沉,像是把一整个冬天的衣服带来了,但现在是夏天。

陈镁说我就不用跟过去了。陈镁问我,想过那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吗?我说怎么可能呢?说着两张眼皮就沉沉掉落下来。再睁眼时她已随车走远,她的那句话却离我越来越近,以至于我竟然把那句话带到了梦里。

4

在梦里,我看到像本书那么高的蜻蜓人,收拢了翅膀,坐在我的黑色鼠标上。戴着的小小银色头盔,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护目镜的带子绑在头盔后,两侧垂下系带。上衣似是一整块麻布,松松的,只在腰间用橡皮筋绕了两圈固定。腿很瘦,长得不合比例,像是踩了高跷。在上衣的破洞里,四只翅膀钻了出来。他安静地坐在梦的深处,背对着我,对慢慢逼近的我似乎毫无察觉。但我知道,只要去触摸他,在手指即将碰到他的那瞬间,他一定会消失。而我根本抗拒不了伸手去触碰他、使他转身面对着我的诱惑。

醒来后,我突然间想起戴着金属质地的头盔,飞在空中是件愚蠢的事。不用雨把他打晕,头盔也会把他的颈椎压坏。我在梦中给他戴上的头盔,实质上是借用了陆战队的头盔。我搜索飞行员头盔的图片,发觉早期“二战”时的头盔可能最适合他在空中使用,质量轻,也可御寒。他飞行高度不可能很高,用不着考虑氧气罩的功能,也不存在可供他使用的通讯仪,因此一顶皮制的头盔加上风镜就能满足他的要求。而那么小尺寸的头盔,想必他是从某个玩具或手办那里夺来的。

我立即将上述设定记录下来,准备写完全篇后再修改。我继续写道:

“小白是只温驯的猫,是女孩忠诚的朋友,好几次,她都是骑着小白出走的。加上它老是去耍弄‘舒克’和‘贝塔’,蜻蜓人就一点也不喜欢小白。他总是避免和小白单独会面。小白后来不知所终,可能是被收养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蜻蜓人抱着哭泣的女孩,安慰她。

“第二天清晨,女孩在车下发现了‘舒克’和‘贝塔’的尸体。她没有告诉他,但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蜻蜓人确实也没再提起过‘舒克’和‘贝塔’。”

我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舒克”和“贝塔”写死。我完全明白为什么要安排一只白猫给女孩做宠物。如果说蜻蜓人是我的不完全投射,而蝴蝶女孩是陈镁模糊的镜像,那我将现实中害死鼠的直接凶手改成了陈镁的宠物白猫,也就意味着,我将杀鼠的责任间接推给了陈镁。而更为阴暗的是,上次我写的那句“女孩很喜欢粉红的小鼠崽,她用五颗油炸花生收买了它们的父母”,当时不明白,现在联系到白猫杀鼠,不就很明显是在暗示陈镁那花生米换了幼鼠喂给白猫吗?如此诋毁陈镁,我真是太懦弱太卑鄙了——但在我的小说世界里,我就是君王,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敲完这几段文字,我发现已经来到了晚上,时间是八点,无论如何都没法再产生睡意,于是打开魔兽,在“失落的神庙”地图上继续一挑三的勾当,直至凌晨三点多去洗了个澡,才急匆匆走向林州站。上了火车才发现,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陈镁打来的。我始终没有回拨过去。

5

从未试过像今天这样,仔细观察登上这列车的人们。列车司机大概三十岁左右,身体结实,头发向上竖起,穿着白衣蓝裤制服,一边操作着各色按钮、拉杆,一边报出各种参数,如同射钉般吐出每个字。他的状态让萎靡的我也为之一振。左边那位大概是施工单位的,犹如怀孕的腹部像是装满了混凝土的搅拌机。脸上是那种麻木又温良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能堆起笑来跟你吹掉一瓶酒。与司机相反,他却是厌倦的,和右边那位精瘦的监理一样,没什么活气地靠在门上,透过车窗,看着前方不断撞到眼前来的铁轨,他们倒可能期望出点什么小岔子才好,让烦闷的一天有趣点。可真要发生了什么事,兴奋过后的害怕又会让他们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像往常一样,今天大家也根本没有力气聊天,在司机室看了几分钟,就回到各自占据的车厢,躺下不再说话。

我在等那只蜻蜓,我想它可能还没死掉。也许不见到才好,说明它早已逃了出去,不像我一样,困在犹如人生的列车里,动弹不得。我不想跟车上的任何人说话,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兴趣知道,因为我打定主意到点就下车,上车是煎熬受刑,只有写作才是一种逃离。

陈镁有一晚坐在餐桌上哭。她把腿并拢着蜷起来,手环抱着,头埋在大腿上。吊灯昏黄的光从她的斜后方打下来。我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只感到厌倦,我不能再安慰她,我没法安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安慰我。

那天早些时,我发现了她打给一个陌生男子的语音电话。我确认过,那是她从前的男朋友。她把送给我的歌,也同时送给他,或者反过来,把送他的歌,也同时送给我。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在餐桌后面的冰箱那里,找到一瓶冰镇的啤酒,咕咚咕咚喝下去,泛上来一股浓烈的自厌,也许我该假装一切正常,戳破气球不过是吓到自己而已。她已经不哭了,扭过头来看我,眼睛很红。她说,我真想变成一只蜻蜓。我说,你说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而我根本没有心情听,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那时我就想在小说中报复她,我想着要将她和他的事写到小说里,而且,要将两人写得很糟糕。

朦胧中,那些属于他们的故事纷纷剥离了我,在另一些时间、空间中继续,以一种不再引起我情绪的方式,平静地发生着。我顺势躺倒在列车轮子摩擦轨道的声音里,眼将闭未闭,瞧着对面车窗上迅速滑过的一些影像,和窗外沉沉的黑夜叠合。偶尔,车驶入了隧道,粗糙的混凝土内衬面被洞内灯光照明,在闭眼睁眼的瞬间,洞壁消失了,感觉竟是在遍布钟乳柱的巨型溶洞里穿行,甚至能捕捉到水滴下来的样子。这不奇怪,此地本就是喀斯特地貌典型地区,线路穿过溶腔时往往用桩基托梁的方式过去。蜻蜓人就在车窗外,四只翅膀、四肢、头都贴在玻璃上;被风刮走,又躲避着石笋、石柱,奋力地追随着车。我闭上双眼,我知道,我只是太累了,多日来熬夜已经让我丢失了清醒。

回到出租房,灵感终于来了,带着跑车的疲惫,我敲下最新几段:

“女孩遇到一个长着两只角的男人,他比蜻蜓人高两厘米,而且会做爆米花。他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他的腹肌有六块。他能在空中连翻一串跟斗(而蜻蜓人只能翻一个)。他话很少,但是一出口就带着不容抗拒的魄力,非常男人。

“最关键的还是,会做爆米花。他自称角魔男。”

角魔男,一个俗气的长着假胸毛的名字。太棒了。

6

这是我照着你小说里的描述画的,看像不像?陈镁说着,递过来一张A4大小的画,蜻蜓人,皮头盔,翅膀,麻布,细长的双腿。确实很像,我说。我已剪去小说最新的几段,把它们放到另一个叫《角魔男》的文档,藏在另一个盘里,以防她窥见。她浑然不觉我对她的报复已经在小说里开始,还以为我灵感受挫,没有产出。她在这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望着那些发黑的墙根、掉皮的壁,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插在笔记本电脑后的那根紧绷的网线。我把蜻蜓人的画用透明胶粘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墙壁上,感觉他正在向我飞来。

我越来越喜欢跑火车这个差事。在青市,每天都要面对那么多人,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他们,越来越像一个工程师,我在无限的可能性中,被固定到一个模子里去了。而在这里,我谁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人。除了陈镁,大部分时间,在房里没人来打扰我,窗棂下的裂缝中那点可怜的土里,长出来一株羊齿植物,只有它,会伸着孱弱的脑袋,在纱网外朝我探看。

陈镁走到窗前,打开纱窗,捋了捋那株羊齿植物的叶子。她叫我下午陪她去一个地方,我看天空阴沉,像是又要落雨的样子,就生出了拒绝的意思,但她没让我开这个口,就封死了我:不准拒绝,我对这不熟,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会后悔死。这时我才注意到熟睡时,她拿进来的东西:一顶黑色宽边帽,一个长柄网兜,一双浅色水鞋。我立即想起几年前陪她在野外采集昆虫的日子,那时她总是疯狂采集各种蜻蜓,这种疯狂,与其说是出于对生物专业的热爱,不如说是出于从小到大对蜻蜓的痴迷。暑期的动物学野外实习结束,她还跑来青市,拉着我一起上山采集蜻蜓。当时捕到翅根处像蝴蝶斑纹的一只蜻蜓,我还以为是蜻蜓和蝴蝶杂交的,但她笑着说怎么可能,那种蜻蜓叫“蝴蝶裂唇蜓”,是蜻蜓中的熊猫。后来,我把这个特征给了小说中的蜻蜓女,称她为“蝴蝶女”。

我们穿过烈日曝晒的小径。两旁坡地上的土坟被密密层层的草和伏地的藤蔓包裹着,间或有小块花岗岩材质的墓碑露出来。我从未去了解躺在下面的人是谁,生于何时,死于何日,又是谁给他们立的碑。我单单觉得,在这种地方,死人和活人在空间上挨得太近了——身后约两百米就是那栋自建小楼——好像还一起生活着。当我夜晚路过他们,他们偶尔会以点点磷火微微照亮我脚前的路,但我从未兴起去拜访他们的念头。

陈镁飞快地登上左侧土坡,说是看到一只碧伟蜓。她挥舞着那柄网兜,在草间、坟头扫来扫去,终于一无所获。她停了手,喘息着,汗水顺着发红的脸颊下滴。我紧随着也过去,发现坡的另一边下面,有台坏了的拖拉机,放脚的铁板已被杂草没过,座垫破口露出黄棉,顶棚被锈得蚀了个大洞。四轮空空,永远深陷在静默中。

现在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似乎又回到几年前,在青市山上看她捕蜓的背影。通过区间铁路下的涵洞,我们去到林州站的另一边,找到稻田,到沟边去寻找蜻蜓。她透露自己为什么那样痴迷这种六脚昆虫——散发云母片光泽的翅膀当然很美,更厉害的是,那对复眼前后左右都能看到,飞行本领也高超,能悬停,还能倒飞,速度又快,看上的猎物,几乎都逃不掉……最后一句声音突然低落下去。我警觉起来,只见她舍了网兜,脚步轻移,慢慢靠近沟边一棵高高的稗草,然后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点点落向一只红蜻蜓。它云母般的翅膀微微向前耷拉着,头转来转去,转的时候陈镁就停住不动。两指已经离得很近,蜻蜓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后翼扇动了几下。我想起童年经历过无数这样的瞬间,如果蜻蜓不飞,马上就给人捏住,被玩弄一番后难免死掉;如果飞,人手前扑,五指乱抓,可能会夹扁它的尾巴,甚至整个抓爆它,那会肠破肚裂而亡。死后还连肉带翅被扯开;去戳那些细条的肌肉,翅膀还会轻颤。这种恶行早已离我远去,回想起来也不觉得如何可怕,毕竟是只虫子罢了……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翅膀之时,她停止了,红蜻蜓立即振翅逃开。陈镁说算了,蜻蜓很脆弱,就算轻轻捏到翅膀,也会损坏,飞不走就会被鸟吃掉,所以算了,又不是很想捉,家里已经好几个这种标本了。

不知过了多久,没戴帽子的我快被晒晕时,陈镁突然说采够了,去树荫下歇一阵吧。斑驳的树影下,她拿出个透明小瓶(瓶身标签写着“乙酸乙酯”),拿棉球蘸了溶剂,伸进装着蜻蜓的封口袋里。只见蜻蜓六只脚搐动着,艰难地扭动翅膀,却被塑料袋阻止,无法脱身。不久,蜻蜓就因过度麻醉而死,不用再多受痛苦了。整个过程中,陈镁都保持着优雅、宁静,没有弄脏自己一星半点。一共有六只,还顺便捉了一只比蜻蜓更小更精致的“豆娘”(属于束翅亚科,与蜻蜓不同科)。陈镁回头看我,笑容映入我的眼帘,我只感到喉头灼烧般疼。

7

我向路局的负责人请了假,他在电话那头骂我,说设计院不能没人来啊,小小咽喉炎,至于吗?你要是不行就换人来。我嗯嗯两句,根本不想再听他说,就关闭了通话。

吞下一片阿莫西林,便躺在床上。眼睛都已睁不开了,全身开始发烫,额头更是烧得可怕,仿佛水滴上去就会汽化。迷糊中,鼻子钻进一股身体沐浴过后的清新气味,额头一凉,湿毛巾敷了下来。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外面开始传来点点滴滴的雨声,凉爽的空气浸润着我火热的皮肤。心已经完全放下,想着只要睡上一觉,身体便能恢复。

我闭着眼听到自己发出梦呓,连自己也弄不清在乱说什么,仿佛和蜻蜓有关,又仿佛和一直以来未能完成的某件事有关。而全身的热度只有比睡前更高,烦躁也到了极点。就在这时,我感到一团柔软的物体整个压在了我身上,不由深吸一口气。我意识到,这是一具冰凉滑腻的女体。她覆在我身上,湿漉漉的发丝垂扫着我脖子,弄得很痒,我却被魇住了,怎样也醒不过来,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被轻微地麻醉:我竟然也和那袋中的蜻蜓一样了吗?我知道,她正在瞧着我,那灼热的目光正盯着我的脸,我眼周的肌肉微微跳动,却没办法撑开眼皮。她到底是谁?沐浴露的香气掩盖了她的气味,使我辨认不出,想说话,却吐出一串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词语。她似乎比陈镁要丰腴得多、有经验得多,她引导着我,尝试一种奇异的姿势:她的双脚扣住了我的颈部,然后她的头又伸到了我两脚之间,就像两只蜻蜓在空中交尾一样。我在无法动弹的状态里,维持着这种姿势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旁边是空的,昨晚的女人不见影踪。幸运的是烧退了。满身酸臭味,赶紧撑起来洗了澡。吃过早餐,本该打电话给陈镁,确认昨晚是不是她,确认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但又觉得,一旦梦境固定为真实,说不好带来的只是恐惧。我想了想,继续写蜻蜓人的故事。

“很久以前,蜻蜓人就认识了角魔男,他们甚至算是不错的朋友。那时他住在杨树上一只废弃的鸟窝里,而角魔男住在一个干燥的小山洞里。蜻蜓人修葺了鸟窝,搭了个棚子,铺满散发浓郁香气的松针,然后搜集了不少弹珠、玻璃片、镜子碎片、鹅卵石、曲别针作为装饰。然而一场暴雨毁掉了他的家。他开始梦想找到一个树洞,或者去偷一个人造的漂亮鸟巢,可惜没有实现。

“角魔男邀请他去野餐。其实就是烤蚱蜢腿。前天他们用橡皮筋和针自制的弓箭猎杀了几只小蚱蜢。有一只大的,腿有他们手臂那么粗,弹跳力很强,一下子就蹦走了,角魔男还没来得及甩出他的绊兽索(就是石子上绑着根绳子)。他们一边吃烤蚱蜢,一边喝野葡萄汁。

“后来,蜻蜓人和这只逃走的大蚱蜢狭路相逢,他吃不了对方,对方也伤不了他。他们看着彼此,用眼神试探着。某一个瞬间过后,他们也成了朋友。他们一起比赛谁飞得快。

“角魔男告诉蜻蜓人,出了这片山林,山脚下有一片住宅区,很繁华。蜻蜓人知道这意味着丰盛的食物,以及更好的生活。他没有说话,离开一个地方总是艰难的。但是有一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动身穿越山林,找到了一个住家不多也不少的小区,而角魔男,去了更远的地方。再见面时,他捧着一大把爆米花。”

当然,我认识角魔男的原型。我初到设计院,热情招呼我的人就是他。他比我大好几岁,是桥梁专业的,也是湖南人,房价起飞前,已经在青市买了两处房产,后勤处和档案室的阿姨都曾打算将女儿介绍给他。他热衷健身,衬衫下肌肉隆起,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去追逐事业,完全不同于我这个上班摸鱼、下班熬夜写作的落后者。一次大型项目评审会后,参会员工有自助餐券,我向无暇前往的同事多要了一张,然后带陈镁去享用海鲜。那晚他也在,一边喝着冰咖啡一边打量我们。后来又请我们去唱K,灌醉了我。那时陈镁已提前回去,他借口要找人接我,用我的手机给她打了电话。我已醉得爬不起来,嘴里的嘟囔他假装听不清楚。我知道他就是那时背下了陈镁号码的。我从未问过陈镁这件事,但从后来数次避开我接电话,以及经常笑着回复别人信息乃至出神等迹象来看,我相信自己的猜测。

不过,一切似乎都无所谓了。我也无意在小说中特地写他们的坏话,就按照生活的逻辑发展下去吧。

“和角魔男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只想着角魔男。和蜻蜓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又只想着他。直到有一天,和蜻蜓人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想着角魔男。

“寒冬已至,房主就要回来,昔日小屋即将无法栖身,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蜻蜓人和角魔男打了一架,角魔男赢了。

“角魔男说,当初你就不应该出来。蜻蜓人说,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只惨死的大蚱蜢,原来角魔男后来还是杀死了它。”

写到这里,我发觉我根本骗不了自己。角魔男夺走了蜻蜓人朋友的命,因为角魔男的原型在现实中是那样好人缘,抢走了不少本应属于我的友谊,所以我将他写成这样坏,吃人不吐骨头,虚伪,残忍。而我在里面的代言人——蜻蜓人,则对“食物”都如此友善,甚至与蚱蜢成为了朋友。

……

(全文请阅读《西湖》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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