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小天使之后

曾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人都是怕死的，但人会有不怕死的时刻。我不仅觉得此话颇有一定的道理，还真真切切地体验饱尝过其中的滋味。1994年对我来说是一个黑色之年，或者几乎是毁灭之年，更是心里历程的磨难之年。那一年当我被诊断为癌症的中晚期后，同时历经演绎着两个既相同却又不同角色的磨难，那就是接受死亡的我和体验死亡的我。它时而让我沮丧，时而让我恐惧，时而更让我怛忧……但不管心境与状态如何，只要有生命存在，人还是要生活的。况且卡夫卡那种“把痛苦成功地变快乐的幸福观”也偶尔地起着一定的助推作用。从而，每每感到寂寥抑郁时，我就独步医院后面公园的僻隅草地，只想寻找一份宁静。

当我第一次踏上这个所谓的“乐园”时，不远处只见一个小女正用小手拣拔一棵小树苗边上的杂草，她看见我走过，就用一双深邃的大眼晴望着我，然后以一种亲和嫩甜的声音说：“叔叔，您好！”我点了点头表示回答。说实在的，我哪有心思和一个小女孩搭话。

可她又接着说：“我在给这棵小树苗清除杂草，好让它健康地成长。”我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叔叔，能告诉我您是干什么的吗？”她还不肯罢休。

我漫不经心还略带点不耐烦地说：“干嘛？我是老师。”

她却咯咯咯地笑着说：“叔叔真逗，还会骗人，我们的老师可不像您呢！”

小女孩认真又略带调侃的言辞，蓦然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真的失态了？随之伴着她那清脆悦耳的笑声，我不由得也勉强地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了，可高兴了，告诉我她叫“招弟”。起这个名字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更不喜欢，可奶奶希望妈妈生个儿子，所以坚持要起这个名字。这名字可不好听呢！

“叔叔，您真的是老师吗？您能帮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行吗？”她像放连珠炮似一刻不停地说着。面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的心情自然也就就好了许多。快到下午五点别时，她一直咯咯地笑着，嫩声嫩气地说着。

或许真的是一种缘分，邂逅之后，我和这小女孩就在这“苦难的乐园”里又巧遇上了几次。

“您下次再来，老师叔叔，我们就在这儿快快活活地玩玩”。每次告别，她总是这样兴致勃勃地说着。不知何故，有一天临别，她还告诉我，就住在医院大门前向左拐弯后的第二间房子。这一次，我望着她那娇嫩而苍白的脸色离开时，有一股莫明的惆怅涌塞心头。那天夜里，小女孩那清脆嫩雅的童声和银铃般的笑声一直追随萦绕着我，始终不肯消散。

一连几天的检查，办理各种手续，忙得几乎没有闲暇，早把小女孩的邀约忘得一干二净。手术的日期总算敲定，额外的烦躁也算消停。这一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尽管心情沉重，我得出去走走。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一个安宁静谧的环境中理一理自己紊乱的思绪。可当我踏着晨曦出现在这个乐园的草地时，突然被一个“叔叔您好”特别清悦的小声音惊了一下。此刻，我的恍惚神思完全忽略了应有的理智，尽管明知几天前曾默许了小女孩的恳请，还是满不在乎地径自离去。谁料小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我，她那张雅气的小脸蛋显得格外苍白，我却略带生气淡淡地说：“我今天不想玩，能否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她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叔叔？”

我好不耐烦恶声恶气地吼道：“因为我明天就要做手术，说不定明天我会死在手术台上！”

“死很疼吗？”她愣了一会儿，轻声地问。

“别啰唆好吗？”我既对她发怒，也对自己发怒。

当我疾步走开时，回眸一望，小女孩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静静流泪。其实，她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却全然不知……

大约过了二十多天，我仿佛从死神中逃脱出来。术后恢复得不错，心情也似乎轻松了一点。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又一次踏上这个苦难乐园的草坪，此时此刻，各种滋味和感受应有尽有，只是尤为强烈地觉得：人只要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珍贵。从而，自然地想起了曾经在这里邂逅过的小女孩。过了好一阵子，总不见小女孩的到来，心里反而有点纳闷：小女孩，你在哪里？一连三天过去了，也不见小女孩的踪影，心中一种深深的内疚油然而生，于是，不由得从心里思念起这位可爱的小女孩来。不知是什么理由令我鼓起勇气，走向小女孩指点的路径，叩了那间房子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妇女，头发蓬乱，且面带忧伤。

“您好！我是一位老师，上次和您的女儿玩得很开心，今天，我很想念她，不知她在哪儿？”我明显带着一种内疚不安的心情在询问对方。

“先生，我家招弟也多次提到您，她说与您玩得很开心，对此我深表感谢，同时，我纵容了她对您的打扰，请接受一位母亲的歉意！”

我连忙说：“不！不！招弟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女孩，我很乐意和她在一起。”

“不知您能否告诉我，她现在人在哪儿？”

这位母亲十分沉重又略带哭腔以嘶哑的声音说：“小招弟在三天前死了，是白血病死的。这孩子曾经说起过，没有告诉您她生病，是怕您担心。”

小女孩母亲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顿时震得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一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母亲说她的女儿很喜欢公园后面这块草地，尤其是草地的边上那棵小树苗，她特别地宠爱，后来她很担心这棵小树苗会被人踩踏突然间死去，竟然将它挖出来栽在一个小盆子里拿回家，每天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晒太阳还经常地浇水。就在前两个星期，病情突然间恶化时，她还念念不忘那棵小树苗。说到这里，这位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我女儿说无论如何都要让这棵小树成活长大。”

我一边听着这位母亲的诉说，一边呆呆不停地点着头，内心却在急切地思索着，小女孩病情恶化与自己那天的恶声恶气之间的内在联系。此时，我的心凉到了冰点，我仿佛感到了自己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我很想找一些话来安慰这位可敬的年轻妇人，可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只是亳无力气断断续续地说：

“请将这棵小树苗交给我吧！”

小女孩的母亲却十分坚定地说：“不！我要将它带回到女儿的墓地，让它健康地成长。”

这是一位让悲伤停止了呻吟的母亲，仿佛让我窥见到了一个濒临崩溃而顽强自救的灵魂。眼泪不停地涌塞了我的眼眶，我那几经创伤悲凄，几乎忘却如何去爱自己和爱别人的心豁然敞亮了。我不知从何来的勇气，紧紧握住这位陌生年轻母亲的手，口中不停地说：“我好难过，好难过啊！”说着说着，我和她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我不知道这哭是为自己而哭呢，还是为这小女孩而哭，于是我又一次地茫然不知所措。我只觉得自已丑陋的灵魂无处躲藏，我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漂亮面具撕碎扔掉，去寻找这背后晦涩不易被人发现的真相。

相形之下，一个将尽的小生命，仍以天真快乐的童心来安慰抚平所谓叔叔加老师的伤痛；一个冠以为人师表的老师加叔叔却以狭隘、自卑的丑陋心理粗暴地摧残天真无邪的童心。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难以宽恕的灵魂，我由衷地感到心灵的不安和懊悔，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痛苦的呻吟与悲凄的呐喊。

我与小女孩的邂逅，无论年轮如何地转换，沧桑怎样的变迁，但小女孩在生命终结前的快乐影子却魔幻般地怎么也挥之不去，抹其不掉。仿佛还时不时地在告诫着我，鞭策着我。

苦难乐园中所留下的记忆碎片，只是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往，小女孩可爱的身影也已然消失于这个世界，留下的仅是一些若隐若现的蒙影。然而，我就从这“影子”中却捕捉到一个惊奇的发现：当时我的崩塌，我的悲痛欲绝，我的一蹶不振，压跨的不是外在的生命之重，而是内心经不起承受的生命之轻。

于是，伤痛之后我曾努力地企盼着自己，寻找着自己，一种让自己重新站立起来的强烈愿望在心里升腾燃烧，这愿望更是承载着整个家族亲人沉甸甸的企盼……然而，要想从真正意义上摆脱病魔的纠缠，跳出心里阴影，是何等的艰难。“复发”“转移”等可怕的黑色字模总是时不时闪现。每每如是，灵魂深处的“缠绕”与“摆脱”总是不断地拉锯抗争，此等历程何尝不是一种磨难，一种炼狱，一种修为。而终极令我幡然醒悟的竟然还是这个“邂逅影子”。

其间，我曾不断反复地以小天使的形象来反观自我，小女孩对死的概念固然是模糊的，但她明知自己存在死亡的威胁，却依然能保持天使般的童真。它，渐渐地抖落出我灵魂上的肤浅，让我明白，使我清晰，且日趋孕肓滋生了我的一点点“不怕死的时刻”。

是啊，与其如此痛苦地伤感，还不如像小女孩那样欢快愉悦地享受生活。与其如此残忍地被病魔折磨，坐以待毙，还不如转变思维，调整心态，以坦然之心来面对现实。

当杜鹃喋血般的伤痛情绪转化为不无悲凉的直面人生时，却逆转成一种特异的正面效应。死神让我回头，我怎不欣然向死而生。珍惜当下的时光，向生命致谢！

诚然，凡夫俗子之輩，焉有远见。伊始，我只求摆脱病魔的缠绕，以排解精神上的苦难。可当浴火重生，涅槃归来后，仿佛是在黑洞中见到了一丝希望之光。光亮虽是微弱，但它毕竟可以隐隐地照人向前。于是乎，我就带着苦涩的光泽，继续前行。走着走着，这光亮似乎渐渐不断地增强，还烁烁闪光。不知不觉中竟然奇迹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生命的年轮已悄然渡过三十个春秋。我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还能为教育事业继续工作了十六年，更能为玉环电大在全省毕业论文的优秀率、合格率中均名列前茅而立下了汗马功劳(每届毕业生论文写作方法均由本人讲座指导)。自己也曾在光明日报教育版的全国论文大赛中荣获二等奖，应邀出席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第三届全国教育家大会。还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上发表论文三十多篇。在退休的十四年中，出版了散文集两本，发表散文数十篇，在《散文百家》、中国散文网等全国散文大赛中得过一等奖、金奖……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切对一位退休老者而言，已没有任何显摆的意义。但以一个本应行将就木之人来作诠释评判，在旁人的眼中又似乎带有一定的闪光色彩。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时间在带给人烦恼和痛苦的同时也给了你领悟和感受。当我在落泪转身，虽留下了痛苦的背影，但心灵的负荷却轻松灵动，感触颇多。

此时此刻，我再一次惊奇地发现:当所有的喧嚣，渐渐地归于寂静，收回目光，不再去羡慕滾滚红尘，也不再去羡慕所有的世俗繁华，更不去争名逐利……淡泊、坦然、愉悦既有利于成就事业，更有利人的心身健康，对笔者而言，或许它还是战胜疾病，与病魔抗争的有力神器。

三十年的时光，我之所以能静守己心，笑谈浮华，平静地与时光对坐，享拥岁月的安然。将散落的记忆碎片，沉淀成清悠的神韵，用馨香的文字雕刻，凝结成千姿百态的人生。其间始终有股潜在无形的力量在催发招引着自己。她，仿佛融进了我的生命，注入我的灵魂，永久在我的梦幻里萦绕、飘忽着……

一个生命终结前快乐小天使的形象，一个令人无法忘却的邂逅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