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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2年第9期|邹谨忆:嘉禾(节选)

2022-09-26 16: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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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谨忆,生于一九八二年,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上海大学中文系硕士。现居长沙,热爱写作,大学期间曾出版青春小说《我的泪你的脸》。


清早被消息提示音惊醒,眼皮仿佛锡水焊牢,揉了又揉方才看清:人没了,速来参加葬礼。后面几行字是殡仪馆地址电话。我撂开手机,缩了脖子往旁边那张单人榻斜觑。

师傅出事前,曾寻我饮酒,过后不胜酒力,沉沉睡去。入夏,农民房内通风不良,潮闷得紧,他将毛巾被踢至床尾,也不知做的什么梦,眉心不肯松开,细密密蓄了一额汗。我拧帕子给他揩脸,他不耐,吧唧嘴,挠痒,眼却不睁,身体撇过去,拱作一尾瘦虾,随时预备弹开的样子。

我悚然起身,跨过满地的手机主板、喇叭、按键、数据线、包装盒,踢着拖鞋朝楼下奔去。

此地是深圳特产城中村,出华强北,上天桥,横过深南大道,沥青小马路拐弯再拐弯,行不多时见一处牌坊,便到了。一大栋一大栋方头方脑的农民房,遍贴马赛克,挤在高楼大厦间,普遍砌个八层九层。因着栋与栋之间无限接近,从这一栋伸出手去,可轻易握到那一栋伸出来的手,人称握手楼。

当真握手自是不能,窃贼厉害,每一扇窗用不锈钢防盗网钉死,衣服鞋袜洗完晾晒其上,逢着回南天,数日不干,逸出复杂气味。

前来收租的房东阿叔同我讲,二十年前,他们这些土著其实都还是农民,香港亟需务工人员,他们便凭一张“耕作证”过境,到深圳河对岸的香港劳动。一往一返间,他们竭尽可能带些电子表、益力多、活络油、洗发水之类内地罕有的物事,甚或将牛仔衣裤套身上穿回,脱下再卖钱,至后打通关节,更有携电视、冰箱、冷气机的,样样供不应求。

进入九十年代,他们转为城市居民。千禧年前后,眼见打工者哗啦啦涌向深圳,要租房要食饭,他们发现新商机,便将传统的瓦房推倒,改为二三层水泥楼,再推倒,建五六层,最后又推倒,砌到八九层,人手一大串钥匙,当起包租婆包租公。

那年盛夏,大学毕业我到深圳揾食。一套两居室的房,塞八个打工仔,房租水电均摊,每月只需掏两百元左右。室友是几名快递员,他们日日上午十点过后,拖只蛇皮袋上一个个档口,收件,填单,陀螺不停转,凌晨方休。当中一个后给大巴轧死,公司赔五十万,众人唏嘘他家发了横财。

城中村生活倒十分便利,小超市、大排档、发廊、桑拿、酒吧、宾馆、夜总会一应俱全,甚至还保留有妈祖庙、家族宗祠之类。每见玻璃幕墙底下现出一栋雕龙刻凤的青砖瓦房,铜炉内焚香燃烛,顿生奇幻之感。

早晨肠粉、云吞,晚上炒面、烤面筋,均有人摆摊售卖,中午就食街边的隆江猪脚饭,十五块钱砍一大碗,猪皮炆得颤巍巍,扔两棵菜心,半边卤蛋,舀勺酱汁淋上去,比烧鹅叉烧双拼饭顶饿。

道旁净是芒果树,有孩童的腰粗,叶子绿得发稠,倒也并不怕晒。夏渐浓,芒果一天天红起来,沉甸甸垂坠,手雷似的,无人理。大家忙得屁股冒烟,偶尔两三枚谈爱的人,也不作兴摘这些来吃,就只鸟类同我分食。时常是抱一堆,剥了皮,啃着吃。

除去人才招聘会的日子,我会一直往南,直抵深圳河入海口。天气晴好时候,这水也算得清透,雨季则作热巧克力鼓噪。因地势和缓,淤泥沉积成大片滩涂,白骨壤、木榄、秋茄、桐花树与海桑,沿海岸线蜿蜒生长,远望浓绿如绵,浮于水上。风起潮涌,海水淹过了树根,浪退时,搁浅的小鱼小蟹乱跳,引得大批白鹭踮脚啄食,吃饱了,便一头扎进绿绵深处休憩,关关啼鸣不已。

海对过听闻是香港,山如兽脊,房舍俨然,巨大的云群自山后升起。我未曾赴港,无法想象个中景象,只在海这边看书,背靠棕榈树干,时时给蚂蚁咬,又痛又痒,上蹿下跳,骂起娘来。看书累了,索性在草地躺倒,看风推着万仞云,流速极快,向地面投下暗影,幢幢摩天大楼如笋拔节,新时代正山呼海啸而来。

相形之下,我却如缩在泥淖底里,文凭不硬,家中无背景,自身也不懂包装钻营,初出校门找工作,自是孤立无援。

终有一日,在室友的引领下,我也踏入了华强北。

咋来个大学生,我这庙小,怕莫屈才咯。维修档的男子大概三十出头,尖嘴猴腮,一支烟粘于嘴皮,烟灰已烧了半截长,使人时时忧心会要掉下来。他倒不疾不徐,电烙铁往焊台上一搁,翻毕业证,瞅照片,比对本人,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晓得搞电脑啵?

我一愣,室友忙在我后心推一掌,金师傅放一百二十个心,电脑刷机小儿科,哪有不晓得的!

实则我根本不懂什么刷机,只是面试这许多次,本能地悟出一个道理,不吹点牛,管你大学生不大学生,统统只好去做产线工。

我眼一闭心一横,应道,当然,当然。

男子倒并未起疑,扬手一指后面的卡座,底薪一千二,没得提成,不包吃住,试用期三个月,今日先熟悉熟悉。

我见他那般计较,不由好笑,双休日、过年过节总归放假吧?

他眼内精光一敛,负气般将证件甩来,小子,以为进国企呢?还没上工就想休息!这里是华强北,全年无休!不信你出这个门,多寻几家问问去!

我立时语塞,还是室友机灵,赶忙递上一支烟,金师傅金师傅,莫跟毛头小子一般计较,初来乍到,哪懂这行的规矩?唐僧取经还得仨徒弟,你这生意好忙不赢,就安心带他学徒嘛。

自此开始了我的维修工生涯。

打了两天下手,我慢慢摸出点门道,送修的手机喇叭不响,通常就是虚焊了,剪点锡条,焊锡枪吱吱地摁上去,乱讲换了新喇叭,最起码要价五十。

进水的,只要没强行开过机,拿风枪吹吹干,说调了块CPU,两百。

屏碎的,讲换原装屏,其实不过拆机件,三四五百,据对面的衣着打扮随便喊。

华强北虽有上百家手机维修档,架不住市场需求大,是以师傅毫不担心客人流失,肆意宰客,趾高气扬。

师傅只对一种人例外,那就是一年四季穿着人字拖,完全不显山露水的潮汕人。他们通常举家在档口卖山寨机,有些做了包货商,拖着平板车,一箱箱发往全国各地。有些摸透了上下游产业链,看准风向,自己攒手机。赚了大钱的,一尾血红金龙鱼动辄几十万,他们能养顶天立地一大缸。

师傅回回见到他们回回敬烟,大佬大佬喊个不住。

这奸商,我心内暗骂,一月才给一千二,生意好时,只怕一天都不止赚这个数,对我吆五喝六,听到潮州话就点头哈腰装孙子。无奈在他屋檐下,只得忍着,终有出师日。

坐进那辆老捷达,大清早车中已热得同蒸笼无异,又觉出右边大脚趾痛得很,原来这心慌气短一路跑,踢到马路牙子,将整个趾甲盖踢飞了。

我咬咬牙,插入安全带,一拧钥匙,发动机响过拖拉机,松离合,踩油门,将车驶出。

日长无客时,师傅丢块废旧主板,令我手持风枪,将元器件一个个吹下来,再一个个焊上去。我知两两之间须得留空隙,挨一处必会短路,怎奈手抖如啄米,一啄,旁边的小元器件便给啄歪了。

师傅劈手一耳巴子甩向我后脑勺,讲多少回了,修手机同外科手术一样,关键手要巧心要细,懂原理了,会看电路图了,明白各部件启动时序、运作流程了,自觉了不得了?一上手术台,病人给你诊死八百回!啧,大学生!

上星期学换屏也是,动不动一耳巴子轰来,跟你话过几次,螺丝有长短,记牢位置!还要打穿多少屏才得开窍?

我扔了风枪,对牢万用表与显微镜怄气,要么干脆走人,寻个饭馆端盘子洗碗,都好过这样给他羞辱!

见我闹罢工,师傅也不理会,自埋首修起主板。听隔壁小学徒讲,全华强北维修档,会修主板的就我师傅一人,拆换下来的问题主板,其他师傅只能两手一摊,返厂,他却有法子检测出是哪里电涌烧坏了电路,一一修好,作二手主板卖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烙铁在湿海绵上插了又插,哧哧有声,外头天光树影徘徊,修好的主板渐渐堆至师傅额前。

什么了不起,我想,撑死就是个修手机的。

做满三个月转正,师傅请我宵夜,挑生猛海鲜过磅,折叠棚内,塑胶桌椅中坐等,米粥先已煲好,虾开背,蟹斩件,鱼露一腌,落入滚粥内,翻几个身,下姜片、葱花,吃时像潜行海内。他嫌不够,又叫卤鹅拼盘、干炒牛河。我专拣芥蓝吃,爽脆得好,只叹结账时肉痛,不能时时光顾。

席间师傅讲我表现还不错,转正底薪翻倍,做得好还给提成。他原是极热诚的性子,筷子一掷,张嘉禾,手机市场大有可为哇,光今年一年,有了二十六万色的彩屏,摄像头上了百万像素,光学变焦,加上MP3,视频播放!想想看,手机还像从前那样,只是一个没有线的电话机么?只怕不出五年,所有手机都得跟笔记本电脑一样,随时随地上网冲浪咯——他们管这叫什么,个人通信娱乐中心!你呀,有学历,懂电脑,就跟着我干,我呷肉,你喝汤,晓得啵?

不得不说,师傅确实手艺精湛,心思也活络,苦于没读过什么书,对电脑着实有些发怵,碰到新款手机须刷机的,每每央我操作,我屡次教他步骤,他始终记不得。

用完宵夜,师徒二人挨肩行路,白日的热力仍在释放,暖汤般的空气中,一把声线懒洋洋唱,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红灯罩将小吃摊上张张年轻的脸照得透亮。转过背街,花影镌地,蟋蟀嘹亮,师傅余兴未尽,又将我领进了酒吧。

我是从未到过此种地界的,因此好奇地盯住酒保,看他把青柠片、薄荷叶和糖浆先投入高脚杯中,用杵将薄荷叶稍稍压挤一下,倒酒进去,放冰块,加点苏打水,再长匙自上而下一搅,插根吸管递来。

小子,没见识过吧,mojito,球形射灯下师傅笑得意味深长,摸鸡头懂不懂,深圳这个地方,别的都不用想,只想怎么赚钱,一旦有了钱,什么头你摸不得!

摸鸡头清甜爽口,我只当饮料,连饮三杯,出门就犯晕,璀璨华灯、喧哗市声都同我隔膜了,人似在云间行止,失却了重量,感觉十分奇异。别过师傅,再沿人行道一路向前,到惯常晃荡的街心公园,在那石凳上躺卧片刻。

湖上正表演音乐喷泉,伴着霓虹与乐曲,水们奋力扭动腰肢,一忽儿扮作孔雀尾羽,一忽儿幻成嫦娥广袖,一忽儿直冲云霄,一忽儿又水银曳地,引得围观的情侣同孩童惊叫连连。喷泉结束,人群渐次散去,我仍躺在暗中,眼望流云槟榔叶缝间驰掠。

所以这就是我命定的吗?当个手机维修工,成为华强北庞大产业链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

转正收入高了,起码不用住群租房,闻别人的脚臭。过两年或给手机专卖店打工,或自己盘间小小维修档,攒下点钱,将我妈接来,两个人生活也不见得更贵,起码吃饭可在家做。

再往后,经人介绍认识个妹子,约起会来,手牵手,头碰头,供间房,买辆车,养个儿——多数人都如此这般度过一生,我也概莫能外吧。

那时岂能知,命运早对我另有安排。

殡仪馆在龙岗区,赶上早高峰,三座立交桥塞成马蜂窝,好容易切入南坪快速路,转水官高速,下高速又左拐右绕,足足两个半钟才到地方。

进门一圈白墙绿顶的仿古建筑,循着凄凄切切的哭泣声四下张望,这圈建筑隔作数间,有大有小,专供吊唁之用。一时没个保安出来管事,问不到具体位置,情急中也想不起再掏手机,便一张张遗像寻去。

大厅是公共吊唁区,几家丧主正同时举行祭奠仪式,哭号的哭号,跪拜的跪拜,念悼词的念悼词,做法事的做法事,步调并不一致。

工作人员哪顾得维持秩序,个个只忙着扯高嗓门介绍寿衣、往生被、金元宝、玉如意,又有电子礼炮、莲花灯、抬灵服务,品类繁多。

能一眼认出,全凭师傅那张照片,因是当日给我抓拍,嘴歪向一边,笑得一脸居心叵测。租用的虽为私人吊唁厅,却不过顶小一间,三两只花圈耷头耷脑靠住墙,并未见人诵经,只小录音机循环播着哀乐,有机玻璃棺椁前的香案上,则供有假西瓜、假仙桃、假鲜花,一尊鎏金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香是真的,袅着细烟。

再看师傅他妈,委顿如一截出土的树化石般,师傅的侄儿伴着,不时拭泪。那侄儿见了我,哑声道,追悼会结束了,华强北那伙人才刚离去。

这个侄儿,师傅发迹时大吃回扣,师傅从不曾跟他计较,我却懒与他言,只由着两脚软绵绵向前捣。

捣至那透明罩子跟前,眼见师傅庄严如睡,寿衣齐刷刷扣至嗓眼,周身遍撒白菊,第一反应仍是不信,半世为人,岂能说走就走?

一时工作人员过来喊话,你们想清楚没,入炉仪式到底要或是不要?我们有专业的司仪,缅怀逝者生平,引导亲人上香,恭送往生极乐……

我蓦地扭头,正撞见侄儿跟此人努嘴,她当即心领神会,鼻翼快速抽动,嘴冲着我继续一张一翕,打完折只需五百块啦大佬,五百块,毛毛雨啦!逝者在天之灵,必佑你全家喜乐康宁!

我扫码付款,心下一片空茫。

记得那日躺公园石凳上想东想西,南亚热带季风有时有晌地拂,石凳烙着后背,黏了一背汗。酒没醒小半,师傅忽又来电,说配件出货了,明早急用,责我即刻出关取来。

深圳是分关内关外的,早年听说入关还得边防证,没证的睡到半夜都给掀起来带走。后虽不查了,规划还是迥然,关内多半建些写字楼、商场、公园、高档小区,关外却是大片工业园,天蓝石棉瓦一盖,机器隆隆,黄烟滚滚,运货的皮卡川流不息。

我舍不得打车,转了趟公交,慢慢摇出关,照着师傅给的地址摸到厂区。这里是白班、晚班轮着来的,凌晨后仍有不计其数的加工厂亮灯,水泥路两侧,榕树气根长长飘垂,保安响着收音机,在开闸放闸的间隙大打呵欠。

取货开单,一切顺利,只厂区大门横一座立交桥,我拿不准入关的公交站台所在,便在路口踯躅。忽听突突有声,斜刺里冲出一辆摩托,摩托上两人几乎擦着我过去。转头看那距离十数米远的马路牙子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一身薄绸裙衫,挎包斜背,似也在候车。

嘎吱——摩托飙至女子近旁刹住,那两人开始与她交涉,初时声细,渐至失控,只听当中一人吼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别找什么借口,到港不到港老子不管,今日不给钱就给人!

女子不知回句什么,后座那人大怒,屁股离了座,猫腰趋前,赏了她重重一巴掌。我大惊,但见她捂着脸旁退几步,扬手招的士。

恰逢红灯转绿,的士起步,摩托再度发动,后座那人竟又探身向女子一捞,攥牢她手臂,驾驶者当即压腕,排气管发出猛烈啸音,摩托即刻逃逸而去。

不过数秒间,我甚至未及眨眼,便见那女子整个被摩托的巨力拽倒在地,然而那两人毫无减速的意思,反而拖着她继续前冲。

我无暇思索,当即拔足前奔。摩托上两人见我追上,不免气急败坏,当即松开女子,掉转车头,冲着人行道上的我撞来。千钧一发之际,我本能地把住了摩托车头,却哪能与之对抗?随着那女子一声厉呼,我整个人已轻飘飘给撞飞到半空,再落下时,砸在了花池沿子上。

此番见义勇为,以撞断两根肋骨加轻微脑震荡收场,万幸并未刺破肺脏,只天旋地转,不时呕吐,每次吐,断骨处疼到钻心。那女子只来探过一次,付了医药费,又甩给我一沓大钞。我晕眩中未及看清眉眼,只依稀记得也裹了纱布,想是给摩托拖拽所致。

她远远屹立床尾,讲几句不痛不痒的道谢。我不欲受那钱,事情本不赖她,那讨债的两人进了派出所,我遭这罪,也只怪自己逞一时之勇。她非说是误工费、营养费,撇下钱便跑,好似后面有鬼撵她。

往后几日台风过境,广告牌、槟榔树的叶柄噼里啪啦往下砸,新闻播报好几名无辜路人负伤。我缠绵病榻,看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数道银线,整个世界扭曲成印象派画作,再摸那大钞,齐刷刷,硬挺挺,足够应付大半年生计,莫名心安。

休养两月,师傅倒来过几趟,拎一挂香蕉、一袋莲雾,自己坐那埋头大吃。张嘉禾啊,看不出你是个好人,要是排骨焊得锡呢,我现就帮你焊起,明早出了院,同我一起搞山寨机,我呷肉,你喝汤,记得啵?

早几年,台湾联发科产的处理器,装上主板,刷入多媒体系统,便是一台MP3、MP4,卖得风生水起。到此时,只要在联发科平台加上基带芯片,组装屏幕、摄像头、键盘之类,搭配一个简单的操作系统,满打满算不超三个月,一台山寨机就攒成了。

前面师傅看潮汕人赚得盆满钵满,每个档口摆数台点钞机,放几只保险柜,没少提这茬。我屡屡苦劝,风险太大,压货资金不论,仿冒品牌手机,十有八九要呷牢饭。师傅也知是犯法营生,一直未敢冒进。

不曾想师傅这回却铁了心,两手往裤腿上一擦,咧嘴干笑,华强北三四千档卖山寨机,坐牢的有几个?大不了捞一票就跑,不至于那样霉吧。

我再想劝,师傅打出斩钉截铁的手势,跟你不妨透个底,这段时间我接触到一手货源了,交保证金即可直接从厂里拿货,每台赚二十五十不等,那厂日常出货,少则五百部,多则一千部,只要卖得出,一个月至少三十万啊,修手机修到下辈子,只怕也赚不来这许多!

当真卖得出么,这一年经济萎靡,公交车身遍布盐田港楼盘零首付的广告,月入三十万,年入三百万,莫非明夏就好退休,我从未够胆发过那般美梦。

师傅撑住窗框,俯向台风后狼藉的小花园,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听过这话啵?我从前也想,只要有口饭吃,有张床困,满足了。我婆娘天天指住鼻子骂,隔壁谁谁买房又买车,偏生我背时,来深圳几年了,赚不得几毫厘。你也是男人,与其以后给婆娘看低,不如现在争气。

我望他背影,两手交握,肩胛骨瘦成两撇,指甲抠进掌心去,只得噤了声。

不等我出院,师傅当真卖起了山寨机。初始胆细,只尝试些奇奇怪怪的品类,什么八个扬声器的啦,围一圈跑马灯的啦,法拉利状的啦,镀金莲台的啦,伪装成中华烟盒子的啦……总之工厂出什么,他就拿什么,小打小闹,倒也赚了些钱。

小半年后,胆肥了,什么NOKIR、SAMSING、橘子手机、梨子手机都敢拿,外观仿得愈像,出货愈如轮转。

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维修档完全交由我去,自在楼上另租三室户,他妈他婆娘他侄儿均来搭把手,入库出库开单做账,喘气不赢,延请司机两名,配五菱面包车,跑关外工厂取货。

他的办公室,布上了大班台、老板椅,墙头挂一幅字——和气生财,几上摆套功夫茶具,关公塑像金蟾茶宠发财树盆景,无不俱全,普通客户来,泡铁观音,贵客到访,换金骏眉。

我守着维修档,不仅接外来散客,师傅那边出大货也要帮他质检,挑出按键失灵、喇叭不响、信号弱的问题机返厂。他交往的那些三教九流,我都约略见过,华强北的老油条,白日评测新款,交换同行机密,茶烟缭绕,至夜赴宴商谈,狂歌痛饮,达旦通宵。

这当中有个矮子,身高仅到常人腋下,衬得一颗头硕大无朋,他跟方案公司交往密切,配件供应商那边也混得溜熟,素喜撺掇我师傅自己攒手机,俨然以军师自居,实则提篮子,两边吃回扣。

私下我同师傅讲,无论如何,千万不要碰一比一高仿,赚再多都不要碰,那是最后的底线。他望一望婆娘新鼓起来的肚子,迟迟没有接腔。他们已有一个十岁儿子,只是脑子不大灵光。

说命运残酷,在于它恒潜伏道途中,人警惕时,左等右等不来,以为没事了,懈怠了,它却突然暴起,予你致命一击。

眼下入炉仪式完成,师傅他妈碰死碰命要往焚化炉内钻,嘴上嚎得更是凄绝人寰,嚎着嚎着底下淅淅沥沥,尿失了禁。我两眼酸涩,挨到门旁静候。约莫过去半点钟,遗体火化结束,工作人员喊,差不多可领骨灰了。

师傅他妈已嚎到脱力,好歹将她架至近旁,才知先前说的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原来火化不充分遗漏的大块骨殖,需亲属手持小锤逐一敲碎,再入到盒内。

老人家见自己的肉中肉骨中骨,转眼化了一抔灰,未及啊完一声便绵软下去,师傅侄儿赶忙掐人中又扇风。工作人员见惯不怪,小锤塞至我手内,口吻淡定,抓紧时间啊,后面大排长龙呢。

一,二,三,我心中默念,闭眼敲下去。

这日师傅又喊我上楼,丢过来一台三星翻盖W109,让我试手。我早知这款CDMA/GSM双模手机,65K色外屏,26万色TFT内屏,内置30万像素相机,加上阳刚、商务感的外形,在营业厅极走俏。上手一掂,掀开上盖,屏显色彩艳丽,碳黑面板上,银色按键呈艺术化排布,外放64和弦雅马哈铃声亦令人愉悦。

师傅又丢过另一台,我疑惑再掂,掀开上盖,轻点操作系统,拍摄视频同样流畅,画面几乎未见拖曳,除娱乐资源的界面略有变化之外,基本可说相差无几。

认得出不,哪个李逵,哪个李鬼?师傅抿口茶。

我再翻来覆去比较,翻盖力度一致,按键弹性一致,连LOGO都一模一样。

怎样,营业厅卖五千,我打一折,卖五百总可以吧,就这一款机,赚一个亿,光荣退休!

矮子偏一偏豆芽菜似的脖子上那颗硕大无朋的头,采购单下下去,加班加点,三十天内测时间尽量压缩,两个月出大货,赚一个亿算他妈保守估计!

真有那天,不得亏待你们。师傅笑起来,旁边矮子同其他几人跟着嗬嗬笑,眼内闪烁着集体高潮的晶光。

那我们这伙兄弟,就唯你金陵金老板马首是瞻,全华强北,明通、远望、曼哈、龙胜、桑达、通天地、高科德,所有批发零售档口,铺货包我们身上!

金陵是我师傅大名,我这时才知晓。

转眼已跟足他一年,从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工,到修理档独当一面,新近又招两名熟练工,三个小学徒,全听我号令。我的收入自然也水涨船高,从初始的一千二,到现在加提成能拿万八千,虽仍住城中村,早换了带独立厨卫的一室户。

想过将我妈接来长住,她每每待不过几天,闹着深圳的水土不惯,讲话不懂,辣子没辣味,蟑螂老鼠比人猛,总愿窝回老家去。

师傅没少拿我打趣,你看看,就说我这儿庙小,委屈大学生了吧,现在连大学生他妈也得罪了。

我板着脸,小刮片塞进缝隙,顺边缘慢慢抬起碎掉的屏,卸掉排线,换上新屏。

唉,我说你爸呢,从来没听你提,不会是隔壁老王的种吧,师傅心情好,继续打哈哈。

我开机验了屏,按上排线压条,再将屏幕卡紧,打胶,上紧底部两颗螺丝。别提我爸,我十岁那年就跟姘头跑了,我妈下岗,靠摆地摊削菠萝卖茨菰供我,她当然希望我出人头地。

师傅举手投降,出人头地呢可能没那么快,要么你先寻个对象,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啊,全中国的老太太都等着抱孙,抱了孙,自然不会一双眼盯着你了。

忙里偷闲我便去相亲,深圳单身男女多,交一百元报名费,主办方撕张入场券,进棚几排长桌,铺惨白涤纶桌布,摆血红绒布玫瑰,两边各一溜儿塑胶凳,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落座,问好,自我介绍,互相提问。速配不成,谢谢再见下一位,速配成了,自去拍拖,拍一下拖走的意思么,实则我只觉好笑。

W109出大货前一晚,师傅带我们去了前海夜总会,原来那般辉煌,枝形水晶吊灯照夜如昼,米黄大理石柱,旋转楼梯,过道边的巨幅金框油画……真就应了一句话,亮瞎狗眼。

公主们都是阅人无数的,一进包间就知谁是老板,为首的两个立马一左一右贴牢师傅撒娇。师傅受了香吻,脊背都额外笔挺,余人也各自分配了女伴,于是K歌,摇骰子,输了的罚酒,几千一瓶的洋酒,掺绿茶变作甜而适口。这伙人登时肾上腺狂飙,吼爱拼才会赢,吼得脸红脖子粗,再喝,喝得东倒又西歪。

我不惯这般浪荡相,加之吸取上次摸鸡头的教训,寻思着要开车,坚拒不饮。

师傅左拥右抱,一张脸给亲作猪肝红,仍不忘拿我打趣,我家张嘉禾啊,二十四岁还是处男,这种珍稀动物,你们谁搞掂他,我封个大红包!

包间气闷,他们一笑,我全然无地自容。好容易捱到后半夜,刷师傅的卡结了账,将他们一个个掮至车内,沿深南大道由西往东开。

师傅已换到第二台宝马,前面那台X5,他醉酒时一下冲到绿化带上给架住了,人连皮外伤都没受,反而酣沉一觉,之后嫌大梁整修过,不好开了,手一挥买回同款,为去香港取芯片方便,又特加装了港牌。

他且跟那伙人学得一句口头禅,钱是王八蛋,烧完我再赚。

后视镜中,一车大老爷们酒气扑鼻,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唯有强撑眼皮,把住方向盘。其时已近年关,深圳气温仍维持在十几度上下,繁花茂草迷了节气,沿路盛放得蓊郁葳蕤。

等红灯变绿的间隙,师傅在副驾驶抽搐一下身体,半梦半醒地启开眼壳。张嘉禾啊,他大着舌头,我晓得你辛苦,而且,你正经读书人嘛,瞧不上我,理所应当,我都晓得。但是华强北只这么大,你嘴上不讲一句,先跑去别家见工,我一早,一早探到消息了。

我清一清嗓,师傅,是你变了,我不惯。

默了好大一会儿他答,我家情况你清楚,前面那个大崽难产,脑袋缺氧,傻了,十一二岁屙屎屙尿还在裤裆里,后面这个,我婆娘闹着要去香港养,上港户,幼儿园起每天来回跑。一家老小靠着我,房贷车贷月月供,压力大啊。哪个天生喜欢冒险,喜欢喝醉,喜欢半夜不困,无非争口气。一比一我就做这一票,你信我,真就做这一票,你莫走,要得啵?

绿灯亮起,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讲,一脚油门,平平稳稳将车递出去。

师傅一大家子住银湖一处新买的二手小别墅,我将车停于院内,扶他进门交予师娘,自己退出来,打半山腰慢慢行回家。

这个角度俯瞰深圳,才真是泥淖如沸的感觉,梧桐山,笔架山,莲花山,羊台山,凤凰山,到对岸的元朗,一路繁华围剿,灯火彻夜不熄。

师傅本不须向我交代这些那些,无非想说服自己,兼得到我认同。或者我们每一个,皆只是这泥淖内的蛙,惶惑无措,彼此需索倚靠,谁比谁高洁?

想想初时,是师傅收留了我,教我一技之长全无保守,若在他最需要时离去,我又算得什么?粤语讲,食碗面反碗底,多可耻。

谁家一大丛三角梅开得正好,玫红瀑布自铁栏边倾泻而下,路灯照得花影婆娑,阒寂中又听到蟋蟀鸣唱。我倚在那里吸一支烟,打开手机,幽蓝背光提示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

白日面试那家,人说我考虑好随时去电,号码在电话簿内存得妥帖。我想了又想,终于点击选取,删除,确认。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将烟自口中拔出,脚后跟用力踩熄了,继续往山下的光亮处行去。

过后几年,师傅当真发起大财,清早睁眼,门口挤满拿货者,点钞机成天哗啦啦转,人人见了他立正喊大佬,敬烟不忘点火。我是旁观者清,除去在前海购入一套大平层,给他婆娘也置了台宝马Z4,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过得更好,日常仍穿污七八糟的老头衫、牛仔裤、人字拖,吃盒饭习惯农民蹲,杵一筷辣酱扒一口饭。

他二崽降世,是个女,当真上香港户口,开口便请保姆教粤语。他忙到家都少回,日夜在办公室拆机,验机,验机,拆机。是当真热爱这行当,不然说了只做一款,怎会没够,实在累到受不住,就和衣撅沙发上打鼾,发财树盆内插满烟屁股。

数度想要辞工,因担忧他会猝死,那晦暗模样,头发板结,嘴皮皲裂,腮帮子内陷,吹阵风就能化了灰,竟不忍再提。

市场上查得勤起来,隔三岔五扫荡一回。师傅做到这个程度,上头当然有点门路了,回回提前得着消息,转移库存,关门闭户,叫那些穿蓝制服的查不着。查不着也就走了,总不至于没日没夜蹲守,怕就怕被人点水。

我先前不明,皆为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至于吗?师傅摊手,张嘉禾,你涉世未深,哪想得到他们那些弯弯道道,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高仿多了,打价格战嘛,损失的都是真金白银。给你使个绊子,将你的货罚没,他便一家独大。

师傅进去过几回,仗着人脉又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过后也并未追究报复。其实我都纳罕,他从前修手机时,专坑客人钱,自己做手机,却好比魔怔,一门心思钻研技术,钩心斗角蝇营狗苟那些事,再未当真放在眼内。经他攒出的手机,可说是山寨机里质量最稳定、售后率最低的,做到后来,他对手机行业的思索也越发深入,不复昔日阿蒙了。

那日凌晨海滩上,日间乌泱泱的人群散去,仅留下杂沓脚印,探照灯无力照彻海水,倒是浪花的小舌一口口舔舐上来,将海岸线舔得紧实平整。我与师傅挽着裤腿在浪里走,他突然问我,凭什么那些外国手机卖那么贵,我们自己当真做不来吗,是技术问题,抑或品牌问题?牌子再大都是赤手空拳做出来的,金头发蓝眼睛也是人,你讲对不对!

我垂头不言,这段时日出货量大,工厂人手不够,带几名维修档的兄弟抡圆了胳膊干通宵。流水线上,桌宽不过二尺,两人相对而坐,传送带将主板送来,各从面前胶篮取配件,依次组装喇叭、按键、屏幕、外壳,测试完毕,封胶袋,放说明书,打包装盒,说难不难,全凭手速。

过于单调的重复,这几年间有过太多太多,体能累到极限,内心更无依傍,时常茫然自问,为了生存,忘了生活,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甚或数度疑心,那些产线工人,他们就不会烦、不想逃、不喊救命的么?

他们当然也会烦,也想逃,不然关外那家最大的手机代工厂,怎会一天到晚有那许多年轻产线工人噼里啪啦往下跳。到后来厂方赔得不耐烦,直接在楼与楼之间拉起护网,又加快了机器人的投产,毕竟机器人出错率低,只要不断电,干满二十四小时,不偷懒不罢工,更无集体跳楼的可能。

师傅像根本没意识到我的消沉,大力拍我肩膊,想不想有一天,再不需要偷偷摸摸抄别人的版?我们要么就发点狠,争口气,做出一个响当当的好牌子,从芯片到摄像头到外观设计,全部自己搞定,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到那个时候,全中国的人都会买单,全世界的人也都会服气!他妈的我金陵这一世,什么都不想了,就想看到这个!

师傅读书少,从不作兴画大饼,讲完这几句,自己也有些绷不住似的,背过风去拨打火机,点一支烟。夜色里看他,大半张脸为烟头的红光照亮,整个人倒像是刺啦一声,在暗夜里猎猎燃起。

原来,我不只是一个修手机的,他亦不只是一个攒手机的,我师徒埋头苦干,不只为了赚钱,不只为了争气,更为了干一番大事业,一番有真正价值、有长远意义的大事业!而我因着自己的褊狭,长久以来竟这样小瞧了它!

师傅讲得对,那些日韩欧美品牌机,无非也是人做出来的,近年深圳的电子配件市场已然形成较为成熟完备的产业链,真正欠缺的,或许就只是一个想法,一次契机,一种信念!

无数浪花的舌子,还在不依不饶舔舐着我们的腿脚,骤然间,一股罕有的热血在我心头搏动,奔突,横冲直撞,我感到自己从内里被擦亮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跟着师傅,死磕到底!

不久,师傅在办公室接待几名印度客商,喊我上去翻译。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矮胖身量,肤色黧黑,头发卷曲,讲起话来摇头晃脑,最要命是口音,乍一听,简直不敢信那也是英语,偏偏他们还特别自信,一讲一大堆,哐当哐当哐当,全是砸锅卖铁之声。

师傅戳我脊梁骨笑,亏你自称大学生,怕是地摊上买的假文凭吧。

我抹去一额汗,听不懂人家的,自说自话还不行吗,遂拿起几款手机,分别拣卖点介绍一番。印度客商口语不行,听力倒好,交头接耳后派代表发问,好马齿?

这我倒弄懂了,询价呢。师傅捉住一支马克笔,白板上唰唰唰写出阶梯定价,自然是拿货越多,价钱越低,中国人做生意,素来讲究薄利多销。

印度客商又叽里呱啦商量一通,他们内部交流用印地语,更别指望听懂一个字。我同师傅面面相觑,只好盯住他们的头发看,这些家伙个个顶着一团乌漆麻黑的钢丝球,像摸过高压电门,电焦了。先前那代表终于两手一摊,秃弟儿。明白了,嫌贵!

他那手心倒是白的,深色掌纹深深烙进去,手背一翻,白板上写个新的数字,远低于师傅先前给的报价,几乎接近腰斩,紧接着,他又在订单量上添了两个零。

师傅狠嘬一口烟,将烟子悉数吞入,你同他们讲,想要这个价,只能裸机,不含配件,不包清关。

我赶紧打开手机搜外贸术语,又是一通连说带比画。

那些家伙奸猾得很,Hong Kong Hong Kong地闹将起来,手一律朝窗外指,哟,还想着香港交货呢。

香港是自由港,他们当然乐得省钱,我们报关得请专门的公司,又是一笔费用,师傅将烟一路吱吱嘬下去,陷入了沉思。

不行,他终于开口,No good。

这下客商们起身往外走去,我再想拖住他们,皆只双手合十,微笑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反插上去,形同一枚枚樟脑丸。

包清关,美元现结,定金三成,师傅将烟屁股用力插进发财树盆内,配件无论如何不给,行就行,不行送客。

自此,将手机卖去印度,继而老挝、越南、非洲各国,如在梦中。

停灵三日,那侄儿果然称病,我自去梧桐山葬师傅。车停好汉坡,烈日当空,拣条几无行人的小径,一路向僻静处攀登。

其实我印象中,破土要提前祭土,棺椁起灵后,有引魂鸡,以招魂幡招引,如它不走,须德高望重的老人持哭丧棒驱赶,棺椁放入墓窑,回填土以后,还得谢后土神,方能看守魂灵不至散逸……唉,师傅一世叛道离经,必不在意俗礼。

行至一处山坳,我见此地靠山面海,风清气朗,且人迹罕至少受叨扰,遂放下背包,就近寻了棵最大的松树,开始掘土。因并不需要多大空间,很快便掘到树根深度,我跪低,将可降解骨灰盒取出,轻轻摆入坑洞内。

那天然细沙压成的小盒,虽雕龙画凤,但三个月后便化为无形,骨灰将与大地融为一体,届时,这棵松树汲取生命的养分,必将生长得更加枝繁叶茂吧。

我捧起一抔土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洒于骨灰盒上,如是再三。

不知身死之后,是否当真有魂灵存在,这千顷松涛间飘摇的,这万仞云空下高举的,这无极沧海内席卷的,就是吗,就是吧。

葬完师傅,在那松林内休憩片刻,思及日后必会要返来扫墓,立不成碑,总得留个记号。翻遍背包,解下钥匙上的挂链,不锈钢材质可拒风雨,这便拴于树干,又捡些松针覆上。

想起某回登山团建,差不多位置,类似视角,我向师傅言,深圳这地方,既有红尘嚣嚣,又可山海行藏,人与世界的距离,在此简直妙入毫巅。

师傅回说,如某日果真仆街,就当他哪也没去,只是退休,困在这山中看鸟,看云,看海,不是神仙,胜过神仙。

师傅,愿你在此安息。

勿要责备吧,泥沙俱下的大时代,第一桶金多少都带着原罪。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多半做着做着上了岸,极少数拿到牌照,做出品牌,也难免被大厂收购的命运。数年间师傅赚入亏出,风水轮流,反倒激发他某种韧劲,只要一口气在,就要继续蹦跶。

实则有那许多次可以劝他回头,理应劝他回头,偏偏无能,无力,眼睁睁看他堕入深渊。

记得前海新宅过火当日,师傅喊我同去暖房。凌晨四点半,我与师傅打工厂出来,拎上事先备好的炭盆、梯子、粮油、计算器等物什,着急忙慌往银行赶。师傅眼皮撑不开,打着呵欠讲,这些都是他妈吩咐的,必须照办,可佑生意红红火火、步步高升、五谷丰登、财源滚滚。

赶上黄道吉日,银行门口闹热非凡,好几支队伍在排队等候,都说银行财大气粗,在这接火最旺不过。三两个身着橘黄马褂的环卫工在旁候着,想必见惯不怪,待烧香焚纸结束,再逐一清扫。

我递给他们一人一包烟,看师傅伏地将炭盆引燃,鼓起腮帮子吹旺,然后拧开电子爆竹,这便动身往回赶。一路上,爆竹响个不住,师傅却顾不上看护那火,半边脸拍扁在车玻璃上,睡过去了。

待进门,师傅他妈先接过火,安放神龛前,师傅脱鞋进屋,点燃线香插进炉内,对祖宗牌位行跪拜礼。

他婆娘刚烧开一锅水,打开排气扇,嘴里念着风生水起风生水起,又大声问,用来包谷子、豆子、花生、芝麻、玉米用的红纸搁哪了?

他们家那傻儿子长得老高,正举起捞勺,追着刚会跑的小妹作势要打,他嘴里嘎嘎笑着,勺柄上的红纸刺啦作响,唬得小妹两腿一软,索性趴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她嘴上绝不服输,叽叽咕咕骂,我顶你个肺,我戳你个咀,都话咗你个死人白痴仔,讲嘢唔仑得正,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

师傅被逗得哈哈大笑,乖乖当真长大了,会骂人了。他妈同他婆娘却脸上倏忽变色,呸呸呸,讲什么不吉利的话,在此说破,在此道破,天佑全家长命百岁,喜乐吉祥!

忙完这一些,天色渐亮,大家皆去歇了,这大平层三百几十平,一人一个套间还住不满,将我也留下休憩。我有择席的毛病,一时哪睡得着,只在客厅转悠。

师傅倒了两指深的洋酒过来,靠住阳台扶手同我讲,你也该买个房了,来了都是深圳人,不买房怎么安定得下来,还没攒够首付同我讲。

我笑一笑,在老家先给我妈买了,我自己没关系,以后再看。

你一个人是没关系,刘芳龄不催吗?师傅抿一口酒,女人啊,都那样,没房子的时候要房子,有了小房子要大房子,要豪车,要克拉钻,崽要读贵族学校,还要出国,好像不比过别人,一天也活不了。刘芳龄有房有车,那也都是她自己拼出来的,你的经济条件总要盖过她,才得好日子过。

我不接茬。五年间陆续也谈过几场爱,相亲会上的小白领,市场上的业务员,工厂主管的远房亲戚,论坛认识的网友……虽则每段时间坚决只谈一个,我仍很难将彼此区分。她们实在太像了,从穿着打扮,讲话语气,爱吃的甜品,到惯用的手机,拍照姿势,关心的八卦,对男人和婚姻的期许,统统大同小异,最初那阵悸动过后,无一例外滑向了庸常。

刘芳龄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不那么像流水线上量产的女子。

一开始我们并未认出彼此,她开着一间公司,代理报关清关,帮师傅处理外单业务联系上的。这女子思路清晰,做事利索,留着齐耳短发,开辆JEEP,没有明确的性别感,倒觉很飒。

一来二去混熟了,她会讲些自家事,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强势父亲,和唯唯诺诺的母亲,从小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前男友谈足八年,生生将自己熬过三十岁,他竟分手另娶,且火速出了国——那女生是官二代,家中有权势,比不了。

师傅接了个新外单,价格确有优势,但要包含电池。电池出口一向麻烦,刘芳龄讲,需我方提供出境危险货物运输包装使用鉴定结果单。我好容易说服工厂配合出具性能单,上商检局申请鉴定,货也给拉到了香港,又说要通过一个跌落碰撞测试,符合当地要求方能转运。

香港诸多规则同内地不一,我们认为无足挂齿的,在那边可能大过天,最关键不能留下商誉污点,如此师傅便派我随刘芳龄一同过港处置。

本以为棘手难为的事,关键时刻刘芳龄的人脉发挥了作用,竟不出半日便得以顺利解决。她此时已留意到我通行证上的名,再三确认才说,自己便是那日我救助过的女子。

我未曾想二人竟有过那番牵连,也是欣喜非常。她忙不迭地解释,自己素不喜欠人情,才会走得匆忙,未及互留电话。我说能够理解,她又道回程尚早,提议同搭港铁去尖沙咀,换天星小轮,逛中环。

我们一路聊得投契,不觉已出了港铁站,沿星光大道往南,一座向海湾延伸的栈桥浮现眼前。尖沙咀码头俨然就是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见到的样子,水磨石地面,齐墙刷着绿漆,黑色风扇趴伏壁上,左右摇摆不定。三两肃立的乘客面前,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闸门,透过闸门看去,太平山下,楼群密布,玻璃幕墙灼灼不可直视,咸湿海风一吹,真是日光堕地风猎猎,满眼碧浪吹作雪。

刘芳龄向我介绍,维多利亚港在此处宽不过一公里半,绿海之上翻起白浪的快艇,多为私有,此外又有数条地铁、隧道可供过海,是以非通勤时间,选择乘船的并不多。船票倒便宜,仅需两块七角港纸。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笛声,一艘顶部刷白、船体碧绿的渡轮,冒着黑烟,缓缓自对岸驶来。数分钟内,船已徐徐靠岸,身着深蓝色水手服的船员在甲板上提缆、抛缆,码头另有一人手持长钩,将缆绳勾住、系牢,踏板放低,闸门应声开启,乘客们鱼贯出入。

原来这天星小轮是分上下两层的,船身很有些年头了,白色船舷在海水侵蚀下已然泛黄,吃水线附近上了厚苔,又密密实实结满白色藤壶,壳内的肉身怕早已死去,留下这遗迹。

我们拣下层舱落座,木格嵌玻璃舷窗下,一排排镂空座椅尚保留着上世纪中叶风格,港岛嵌于窗中,愈近愈大,许是才下过雨,山中生岚,半空架一道虹。

因座位正对机房,开动时,隆隆马达声盖过人声,面对面都要靠吼。一时她讲句什么我未能听清,重复三遍仍不得要领,她便不再讲,径自将手覆上我的。

我一僵,本能地想要抽离,终是没动。蝼蚁相会,以触角相抵,声气相求。虽她年龄大上几岁,我并不反感,胜景当前,即便只出于礼貌和教养,给彼此一个机会,也算得情理之中。

过后我们在中环找家茶餐厅,吃芝士咖喱鸡饭,洋葱猪排饭,配丝袜奶茶,咸柠七。我问刘芳龄先前在船上讲的什么,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一时想到港剧经典台词,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随口讲了出来,马达太吵,又重复两遍,讲着讲着,记起自家身世,不由悲从中来。

刘芳龄同我讲,她自幼争胜,偏就喜欢我的被动,其他男人皆像动物,征服欲过盛又急不可耐,我只像植物,游离,淡漠,是雾中的样子。

我讶异于她的懂得,却忘了恋爱时的傻话岂能当真——情浓意笃时看我是草木葱茏,一旦感情破裂,我便成了朽木不可雕。

师傅将余酒饮尽,这是银湖那房子的钥匙,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总不能一直住城中村吧,同行都看笑话,讲我抠索,虐待员工。

见我未伸手接过,他又解释,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我们都认得超过五年,这五年我拿你当什么人,你心底有数,同我客气什么?

我虽心中感念,到底孤高嘴硬,城中村怎了,我觉很好啊,藏龙卧虎,生活便利,离得又近,抬脚即到华强北!

师傅待要再劝,我索性拿话题岔开,当真要将公司开到南山科技园?

这还能开玩笑吗,师傅视线转向阳台外,越过棕榈与槟榔的树顶,大片滩涂正于微熹晨光中徐徐铺展。时间虽早,可以预见又是炎热日子,水洼中云霞映射,雾气蒸腾,建筑工人驾驶着大型挖机铲车,已然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你看那前面,填海面积都超过了十五平方公里了,听说还会扩大一倍。想象得到吗,现今我们所在这个位置,从前就是一摊烂泥,十年后,这里会是第二个深圳中心。

确乎是日新月异,宏图擘画就在我们面前开启,谁能不叹一声奇伟?而我,也已从最开始那个悲愁懵懂的青年,变作这图景中千千万万奋发拼搏的参与者之一,见证时代,创造时代,古往今来,几代人能有这般运道!

师傅兴致高昂,又讲些公司筹备事。我先前已然听闻,W公司新近研发了一款智能机平台。想当年联发科甫一推出功能机平台,各种山寨机应运而生,产业链上的各色人等也都赚得盆满钵满。只如今智能机平台出来,未经内测,BUG不明,稳定性未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会是什么结果,谁也道不清。

又是矮子牵线搭桥,介绍W公司的技术总监与师傅相识。在振兴国产智能机市场这方面,二人一拍即合,W公司承诺,该平台一年内授权师傅独家代理,由师傅拉一支研发团队,从PCB、结构到软件,高薪聘请工程师,集合珠三角优势供应商,把他心心念念的好手机给攒出来。

我默默算账,科技园内寻一处像样的办公场地,即算不必装修,年租加物管得超过二百万,十人工程师团队,年薪没三百万下不来,这还只是洒洒水。W公司那边,须缴纳五百万保证金,且光有平台不行,得请方案公司设计,智能机才刚问世,方案公司能有多成熟靠谱?加之目前几个大的主板厂、摄像头供应商、屏厂,无不要求现款现结,量产后如发现重大问题,或者赶上市场面异变,库存高企,资金链断裂,后果将不堪设想!

酒劲上来了,师傅陷在扶手椅内,半边脸迎着初升的旭日,半边脸堕入暗影。不要那么悲观,先前我们不是有成功经验么,还是先做样机,一个月内测,大不了翻倍嘛,内测两个月,无论有什么问题总该揪干净了,临时改方案都不怕。

……

(本文刊载于《湖南文学》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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